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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博尔赫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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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研究者认为博尔赫斯的迷宫象征着母亲的子宫,出生使博尔赫斯开始了一生的不幸旅程。除了终生受到失明阴影的笼罩,为此前后动过八次手术,并最终完全失明以外,终身未婚的他也从未享受过爱情。作为文学的永恒主题的爱情,也几乎从未进入过他的文学视野。关于爱情的仅有的一处论述,在他评论《神曲》的文章中,他指出但丁“以无限的同情心讲述了情人们的命运,使我们感到他是多么羡慕他们的命运。保罗和弗兰切斯卡就在地狱,而他却将要获得救赎;他们已经爱过,而他却永远得不到贝娅特丽齐的爱。他们永远在一起,共同受用地狱。对但丁而言,这应当是天堂的特征。”这样我们就能理解博尔赫斯在下面这段话中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悲哀:“如果荣誉、知识和幸福轮不到我,那就归别的人吧。但愿天堂存在,尽管我的地方是在地狱。”在他最为珍视的小说《阿莱夫》中,博尔赫斯把拒绝了“我”的求爱的女主人公命名为贝娅特丽齐,然而当评论家认为这暗示了博尔赫斯的一次爱情挫折时,他既否定女主人公暗示了但丁的“贝娅特丽齐”,也否认了“我”是自己的化身。
  因此,现代文学的两大主题暴力与性,被博尔赫斯在两种迷宫中分别作了特殊而隐晦的表现:他陶醉于“匕首”,因为匕首消灭生命;他厌恶“镜子”,因为镜子复制生命。他憎恨父性,而依恋母亲,所以他在父亲死后终生与母亲单独住在一起,并以母亲显得年轻而被人误以为是他的妻子为荣。强烈的恋母情结,使他对揭穿这一秘密的佛洛伊德极为反感,痛斥他“不是个骗子也是个疯子”。
  然而,没有了繁衍,生命的短暂就成为存在的最大焦虑,于是镜子的繁殖与父性的繁殖相比,就变得比较容易接受了,因为它可以“无性繁殖”出另一个自我。在《镜子》一诗中博尔赫斯写道:“玻璃窥视我们。如果卧室的四壁之间有一面镜子,我不再孤独,因为有了另一个我。”于是博尔赫斯又把我们引向一切迷宫的最后迷宫:自我迷宫。
  
  三、牛头怪──喻指主体的自身迷宫
  众所周知,克里特王建造米诺斯迷宫是为了囚禁他的王后因私通而生下的牛首人身怪物米诺陶洛斯。博尔赫斯认为:“造一幢房子,使人们迷失其中,这一想法也许比造出长着牛头的人物的想法更为奇特。”这一思想的真正奇特之处在于,由人类造出的迷宫,并非为了囚禁野兽,而是为了囚禁人类自身。这一奇特的念头终其一生激活着博尔赫斯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他的想象力为之迷醉,为此构筑了无数个纸上迷宫,但他的理解力无法破解它,因此他始终对此沉默着: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全部热情、智力乃至生命囚禁在自造的迷宫之中?答案或许是:由于现实是混乱的,个人生活是不幸的,因此博尔赫斯“从来不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创作题材”,而仅仅是“编织梦幻”。他的现实迷宫固然是梦幻,他的玄学小说也更为虚幻,但最最虚无诡谲的,无疑是他关于自身的匪夷所思的幻想。
  博尔赫斯的现实迷宫是关于空间世界的,玄学迷宫是关于时间、历史和种族繁衍的,那么他的第三种迷宫也就是最后的迷宫只能是关于自我的;三种迷宫的范围由大及小,最后抵达主体即自我。博尔赫斯在总结一生时说:“在我那些岁月的书中,我好像犯过文学方面的大多数主要罪过。我已不为那些过分的表现感到内疚,因为那些书是另一个博尔赫斯写的。”这种明确让自己分裂为两个自我的表白在文学史上是罕见的。然而事实上的凡庸不幸与理想中的完美自我,事实上的生命短暂与理想中的长生乃至不朽,使博尔赫斯迷恋于两个自我在文本中的繁衍。在《博尔赫斯和我》的结尾他说:“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写下了这一页。”在《我和博尔赫斯》的结尾他又说:“我不知道在我俩之中是谁在与你谈话。”在诗歌《礼物之诗》中他再次问道:“我俩中是谁在写这首诗,用第一人称复数的我,在一样的黑暗里?”博尔赫斯的人格分裂如此突出,以至研究他的一本专著就叫《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陶醉于人有两个自我的神秘玄想。在小说《神学家》中,他引用了虚构的千篇一律教派的教义:“他们想象所有的人都是两个人,而那个真的则是另一个,是在天上的那一个。他们也想象我们的行为会投出一个颠倒的反影。因此,我们醒着的时候,另一个睡觉;我们私通的时候,另一个贞洁;我们抢劫的时候,另一个慷慨。死了以后,我们就会跟他合而为一,就会成为他。”在小说《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中他又写道:“我们在此地睡觉的时候,我们在彼地却醒着,因此,每一个人就是两个人。”在同一篇小说里,他令人吃惊地宣称:“一本书如果不以反对它本身而结束,就被认为是不完整。”在另一篇小说《〈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中他又认为:“由于他的一种宽容或者嘲讽的习惯,使他喜欢宣传的恰恰是与他自己所赞同的完全相反的思想。”在他“最具雄心”的唯一一篇长篇哲学论文《对时间的新驳斥》中,他否定了时间的存在,并不厌其烦地广征博引,然而正当读者几乎被他的雄辩折服时,在文章结尾他却把自己的观点推翻了。
  最后,博尔赫斯写了一篇空前奇特的小说《另一个我》,小说中两个博尔赫斯──“年逾七十”的老年博尔赫斯与“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博尔赫斯──超越时空地相遇了。老年博尔赫斯一本正经地向青年博尔赫斯论证他们两人相遇的真实性与可能性:“有个希腊人说过:‘昨天的人并不是今天的人。’我们两个,坐在日内瓦或者剑桥的这条长凳上,也许就是一个证明。”当然,在小说结尾博尔赫斯一如既往地要以“反对自己而告结束”:“突然,他说:‘如果您曾经是我,那么您怎么解释您竟然忘了1918年您曾经遇到过一位老先生,他对您说他也是博尔赫斯?’”表面上看,“青年博尔赫斯”在小径的尽头又提示了一个分叉,其实它倒是整篇小说中最真实的:晚年博尔赫斯并不是在写这篇小说时才陷入自身的迷宫,终其一生他都深陷于这一迷宫不能自拔:前后两次涉入河流的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
  四、结语──站在迷宫之外看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是文学史上极为罕见的一个缺乏可比性的独特作家,这将使他成为一个类似于但丁的、难以被其他作家替代的人,因而必将赢得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让他们迷惑,使他们震惊。在诗篇《我的一生》中他写道:“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见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和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这是博尔赫斯对自己的恰如其分的总结,他是一个“词语品尝者”,他的纸上迷宫精致然而失之纤巧,严密然而失之空洞,复杂然而远离丰富,趣味盎然然而情感贫弱,智力超绝然而哲理有限。
  我认为,博尔赫斯本身不是迷宫,他只是热衷于迷宫、迷失于迷宫的一个幻想者。对现实世界与人类文化缺乏洞察力的读者将紧随作者的自我迷醉而迷失于作者设置的迷宫;而站在博尔赫斯及其迷宫之外的研究者将看到博尔赫斯深陷于迷宫之中:由于没有付出爱(对异性、对人类、对世界),所以他不可能得到爱;由于没有找到他的“阿里阿德涅”,所以不可能有一条“阿里阿德涅之线”引导他走出迷宫。因此毫不奇怪,这位如此迷恋迷宫的人,在作品中竟从未提到过这位帮助提修斯走出米诺斯迷宫的卓越女性,正因为如此,即便具有超绝的智力,然而他的找不到迷宫的出路,却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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