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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群
博尔赫斯相信:“写小说和造迷宫是一回事”,所以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迷宫。他又宣称自己的作品是“献给镜子、牛头怪和匕首”的,这与他小说中的三种迷宫正好一一对应:“镜子”喻指时间的玄学迷宫,“牛头怪”喻指主体的自身迷宫,“匕首”喻指空间的现实迷宫。
对时间与空间的迷惑,是人类永恒的迷惑,因为这就是对生命及其神秘命运的迷惑。人的生命正是存在于时间与空间之中,因此人自身的迷宫就是时空复合迷宫。所以这三种迷宫又是相互渗透和相互交织的,因而博尔赫斯的某些作品就把三种类型的迷宫加以复合,并且或在自身迷宫中着重刻划时间的迷宫(如《交叉小径的花园》),或在自身迷宫中侧重表现空间的迷宫(如《死亡与罗盘》)。
一、匕首──喻指空间的现实迷宫
博尔赫斯认为现实是一片混乱:“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谬误,一个拙劣的模仿品。”“宇宙的景象仅是一种幻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诡辩。”“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镜花水月。”除了重大政治事件给博尔赫斯的现实观罩上阴影以外,这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图书馆中度过这一事实,也使他与现实发生了严重的疏离。他相信自己“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藏书室”,而他一生从事过的唯一正式职业正是图书馆工作。与瞬息万变然而万变不离其宗的纷纭现实相比,图书馆是与现实世界最为疏离的:书籍中的历史时段以千百年为单位,它使个体的生命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馆藏的各民族书籍以巨大的地理板块为跨度,它使个体的亲身履迹变得渺不可寻──图书馆正是现实中最大限度地超越现实时空的精神飞地。
穷年累月地穿行于书架之间的狭窄甬道,一定引发了他对迷宫的联想──世界上没有比图书馆更像迷宫的了。更何况,不同书籍的思想之对立和同一本书籍的观点之混乱,都构成了精神的迷宫。因此博尔赫斯不止一次地认为,世界乃至天堂就是一座图书馆。易言之,世界乃至天堂,就是一个迷宫。
布宜诺斯艾利斯也让博尔赫斯感到像迷宫,他发现自己出生的这座城市太大太单调,极容易迷失其中,而不像长期寄居的小型城市日内瓦那样,因为每个街角都不同而容易熟悉。无论如何,只有对陌生的或相似的东西,才会产生“迷宫”的感觉。博尔赫斯对自己的出生地都感到如此陌生,无怪乎感到无根的他,对世界产生了严重的疏离感。
这种“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现实疏离感使他的作品题材主要是外国的,为此博尔赫斯遭到了一些阿根廷读者的批评。博尔赫斯是这样自我辩护的:“每一个作家都对本国的地方色彩感到厌倦。”在《阿根廷作家与传统》一文中他更为雄辩:“《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过骆驼;我认为如果有人怀疑《古兰经》的真实性,正由于书中没有骆驼,就可以证实它是阿拉伯的。《古兰经》是穆罕默德写的,穆罕默德作为阿拉伯人没有理由不知道骆驼是阿拉伯特有的动物:对他来说,骆驼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没有加以突出的理由;相反的是,一个伪造者、旅游者、阿拉伯民族主义者首先要做的是在每一页大写特写骆驼和骆驼队;但作为阿拉伯人的穆罕默德却处之坦然;他知道即使没有骆驼,他还是阿拉伯人。”结论是:“任何题材都可以尝试,不能因为自己是阿根廷人而囿于阿根廷特色:因为作为阿根廷人是预先注定的,无论如何,我们总是阿根廷人。”对外国题材的热衷,使博尔赫斯作品的现实感更加剥离,而幻想色彩更为突出。
与混乱的外部世界相比,父亲的藏书室和国立图书馆显得过于安全。因此,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既表现为恐惧它的暴力性,同时又表现为向往它的冒险性,于是他只能在纸上冒险,即表现为“脑海里的迷宫”。博尔赫斯津津乐道于他的外祖父苏亚雷斯上校是个声名显赫的军人,作为其孱弱后代,他感到自惭形秽。这恐怕是他的现实迷宫小说专注于暴力事件的又一动因。他的传记作者莫内加尔认为:“世界被撕成碎片,而他却完好无损,痛苦而无能,他起而反抗这个世界的痛苦,从假想的战争经历中,从那赤裸裸的、充满兽性的残杀中,他找到了表达他自己绝望的情感的隐喻。”这就无怪乎博尔赫斯的现实小说几乎都是歹徒小说,它们的唯一主题是暴力、杀戮和死亡。然而几乎没有一个研究者指出过博尔赫斯为什么会热衷于歹徒小说。所有的研究者感兴趣的,是更具独特性的另外两种迷宫。
二、镜子──喻指时间的玄学迷宫
博尔赫斯自称:“除萦怀的时间问题外,我对任何哲学问题都没有得出结论。”他在最出色的玄学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中指出,花园中交叉的小径“是时间上,而不是空间上的交叉的形象”。这篇杰作中有一段话是打开博尔赫斯迷宫的钥匙:“在其他所有的小说里,人们每当面临各种选择的可能性的时候,总是选择一种,排除其他。但是这一位几乎无法解释的崔朋(作者虚构的一部中国小说的作者),他却──同时地──选择了一切。”从理论上讲,同时选择一切可能性,意味着最终能得到完美的结局;正如在迷宫中如果人能够同时分身走向每一条岔道,那么众多分身之中,必有一个分身能找到迷宫的出口。然而现实法则不允许这种“同时性”。“同时性”是抽去了“时间”的纯粹空间,然而真实的空间总是由时间的每个点确定其唯一性的。因此在真实的生命中,每个人(无论在迷宫游戏中还是在现实困境中)只能选择唯一的一种可能性,并使之成为现实。所谓迷宫,正是时空交迭造成的。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如何以人的自由意志面对这一排它性的唯一选择。博尔赫斯在回答一个采访者时说:“这就是我领悟生活的方式:一种持续的迷惑,不断分叉的迷宫。”
“分叉”就是可能性,玄学迷宫正是可能性的迷宫,而与之相对的现实性恰是排斥可能性的。现实性是无限可能性中唯一被兑现的──现实就是可能性的实现。现实的不如人意,常常使人认为是“最不可能的”和“不可思议的”。不幸的是,时间的一往不返的线性特点,使一切重新选择的可能性彻底丧失。于是博尔赫斯试图在艺术中还现实以重塑的可能性──通过“忠实于记忆”,借以自慰和劝慰不幸的人类。因此镜子反映的虽然是一种虚幻的空间而非虚幻的时间,但由于没有恰当的意象来反映虚幻的时间,“镜子”就成了博尔赫斯的时间迷宫的基本意象。这样就容易理解为什么博尔赫斯会固执地把镜子与父性一再联系在一起:“镜子和交媾都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使人口数目增加。”“镜子和父性令人生厌,因为它们扩充和撒播宇宙。”“镜子与父性是令人生厌的东西。憎恶它们是最大的美德。”在诗歌《镜子》中他写道:“我看他们无穷无尽,一个古老契约的基本履行者们,无休止地、致命地,以生殖来扩充这世界。”莫内加尔认为,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镜子的映象只不过确定了一个事实,即他的身体已被从母亲的身体里分离开来了。”
“镜子”在博尔赫斯的作品中具有特殊的性的意味,是性的隐秘代码。在小说《长生鸟教派》中他写道:“它没有体面的名称,但人们认为一切词汇都可以表达它,或无可避免地隐指此事,因而在交谈中,我说到这样或那样的事,内行们便一笑置之或变得尴尬,因为他们清楚我已涉及到这一‘秘密’了。”博尔赫斯的玄学迷宫正是性的迷宫,尽管性在他那里较少现代的性爱意味,主要指种族的繁衍。这使得他对性的恐惧也具有某种原始性,他认为性是肮脏的,性爱是堕落的:“一种神圣的恐惧感阻止了一些虔诚的信徒举行这一极其简单的仪式;其他人鄙视他们,然而他们更加鄙视自己。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他们的父母竟如此堕落,会干出这种勾当来。”一个美国记者在采访中曾涉及性爱问题,他竟用耳语的方式告诉记者:“第一次听说这事我还是个孩子,我大为震惊,不敢想象我的母亲、父亲做过此事。”
有研究者认为博尔赫斯的迷宫象征着母亲的子宫,出生使博尔赫斯开始了一生的不幸旅程。除了终生受到失明阴影的笼罩,为此前后动过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