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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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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阴和当阳也不相等,
  活人和死人也不相等。“
  我顿时打了一个寒战,想起不幸的高雅先生、姨父,以及今晚被杀害的说书人兄弟。其他人是否和我一样害怕?很长时间,大家一动也不动。鹳鸟仍捧着我的书,尽管众人都瞪着摊开的书页,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画中的粗鄙!
  “我也想画最后的审判日。鹳鸟说,”我想画死人如何复活,罪人如何与纯洁的人分隔开。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描绘我们宗教的《古兰经》呢?“
  小时候,当我们在同一间画坊房间并肩工时,偶尔会从工作板和工作桌上抬起头,学习年老画师那样休息眼睛,然后开始谈论心中浮现的任何绘画题材。那个时候,就如同此刻盯着面前的书本一样,我们互相聊天,却不望向对方,把眼睛转向窗外某个遥远的目标,以便让眼睛得到休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兴奋,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学徒岁月中某个异常迷人的片段;或是因为悔恨,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阅读《古兰经》;还是因为恐,前不久才目睹了咖啡馆里的罪行。总之,轮到我开口时,我却一片茫然,心跳加快,好像面临某种危难。由于脑中无一物,我只能说出下面的话:
  “你们记得‘黄牛’篇章中最后一段诗文吗?我最想画的就是它们:”我们的主啊!求您不要惩罚我们,如果我们遗忘或犯了错误。求您不要像您给前人的一样,给我所负担不起的责任。我们的主啊!求您恕饶我们,求您赦宥我们,求您怜悯我们。‘“我的声音顿住了,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我尴尬极了——惟恐别人讥笑,因为当学徒的时候,我们总是随时要保护自己,提防暴露出自己细腻的情感。
  我以为我的眼泪很快就会消退,但是却克制不了自己,忍不住大声呜咽起来。泪眼朦胧中,我感觉到身旁每一个人都被感染了同情、凄凉与哀愁的情绪。从今以后,苏丹陛下的画坊将臣服于兰克的风格;我们毕生奉献的风格与书籍将逐渐被人们所淡忘。是的,事实如此,一切的心血努力都将终结。倘若艾尔祖鲁姆教徒没能以力铲除我们,苏丹的刽子手也将把我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不过,我一方面痛哭、抽噎、叹息——耳朵仍倾听着哀伤的雨声淅沥——另一方面心中却察觉到自己真正感到哀伤的不是那些事情。周围的人感觉得出来吗?我不禁有点罪恶感我的泪水既真诚又虚伪。
  蝴蝶来到我身旁,手臂搂住我的肩膀。他抚摸我的头发,亲吻我的脸颊,用甜蜜的话语安慰我。他的友谊激起我更诚挚而罪恶的眼泪。虽然不敢看他的脸,但不知为何,我却误以为他也在流泪。我们一起坐了下来。
  我们回忆起过去的种种:我们同一年进入画坊当学徒、被迫离开母亲展开新生活的陌生悲伤、从第一天起开始承受责打的疼痛、收到财务大臣的第一份礼物时那份欢欣喜悦,以及我们一路奔跑回家的那些日。最初只有他在讲,我则感伤地聆听,之后鹳鸟加了进来,再过一会儿则是黑——他曾在画坊呆过一阵子,可是在我们学徒生初期便离开了——也加入我们哀愁的谈话。我忘了自己久才哭过,开始与众人一起笑着谈了起来。
  我们促膝话旧,忆起以前冬天的早晨,很早就起床,先把画坊大房间里的火炉点燃,然后用热水拖地。我们想起一位年老的“大师”,愿他安息,个老头平庸谨慎到整整一天里只能画一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当他发现我们根本没在看他笔下的树叶,而是望向窗外青葱翠绿的茂密枝时,不曾打我们,而是不下一百次地斥责我们:“不是看那里,是看这里!”我们回想起一位细瘦学徒传遍整间画室的哭号,他一边哭一边拿着包袱走向大门,因为繁重的工作导致他斜视,不得不被遣送回家。接着,我们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曾经有一次我们愉快地注视着(因为不是我们的错)殷红颜料从裂开的青铜墨水瓶渗出,徐缓地晕散在一幅由三位插画家花了三个月心血绘制的图画上(内容描述奥斯曼军队前往西尔万途中,来到科尼克河岸边,因为担忧饥荒,占埃莱什填饱肚子)。以文雅而恭敬的态度,我们谈论起一位人同时追求、也一起爱上的切尔卡西亚女子,她是一位七十岁帕夏的妻子中最美丽的。这个帕夏,为了展现他的战绩、权力与财富,要求我们仿照苏丹陛下狩猎宫殿的天花板纹饰,为他装饰自己的住所。接下来,我们热切地回想着,冬天的早晨,我们会把我们的扁豆汤放在微敞的门边,以免汽濡湿了画纸。我们一同嗟叹,自从我们画坊的师父们强迫我们远行到外地担任职工后,就与许多朋友及大师疏远了。陡然间,我眼前浮现出了亲爱的蝴蝶十六岁时最甜美的模样:他正拿着一只平滑的贝壳,飞快摩擦一张纸,企图把它打得光亮;而夏日的艳阳从敞开的窗户投射而入,映上了他蜂蜜色的赤裸臂膀。他忽然停下手中心不在焉的工作,低头,仔细检视纸上一块污斑。他改变刚才打磨的动作,拿贝壳在那块恼人的斑上加强磨了几下,然后又回到之前的规律,手臂前后摆动,目光飘向窗外遥远的天边,陷入白日梦中。我永远不会忘记,当他转头再次望向窗外前,有一刹那深深望入我的眼睛——后来我也曾经如此看别人。他凄怆的眼神只有一个含意,每一位学徒都了然于心:如果你不做梦,时光就不会流逝。

  58、人们将称我为凶手

  你们已经把我忘了,对不对?我何必继续对你们隐藏自己的存在?这股语气变得愈来愈强烈,再也压抑不住,我已习惯用它说话。有时候我得用尽全力才克制得了自己,随时提心吊胆,深怕紧绷的声音泄露我的身份。有时候,我放纵自己无拘无束地畅谈,任由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象征第二个身份语言——或许你们会从我所用的词语中认出我是谁了——我的双手开始颤抖,额头冒出滴滴汗珠,忽然察觉到,我体吐露的这些轻声细语,也将提供新的线索。
  然而我在这儿感觉是那么的舒适自得!与我的画师弟兄们一起促膝叙旧,追溯过去二十五年的种种,我们想起的不是昔日的怨怼与仇恨,而是绘画的美与喜悦。坐在这里,我们仿佛等待着逼临眼前的世界末日,在泪眼婆娑中彼相抚,共同追忆美好的过往岁月,这幅景象也隐隐让人联想起后宫嫔妃们的境。
  我的这个比喻,取自于克尔曼的阿布·萨伊德,他在撰述帖木儿子孙的《历史》一书中,收入了许多设拉子与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故事。一百十年前,黑羊王朝的统治者吉罕君王举兵东进,打败当时帖木儿王朝自相残杀的大小君主,击溃军队,劫掠领地。接着,他率领手下战无不胜的土库曼军队,穿越整波斯,来到东方。最后,在阿斯特拉巴德,他击败了易卜拉欣——帖儿之子鲁赫君王的孙子。占领古尔甘之后,他派遣军队进攻赫拉特城。根据克尔曼的历史学家记载,这场战争,不只撼动了全波斯,更消灭了帖木儿王室至此全胜无敌的势力;这个王朝,半世以来统治了半个世界,领土从印度延伸到拜占庭。赫拉特的围城造成空前的毁灭灾难,男女老少哀鸿遍野,整座城市宛若人间炼狱。历史学家阿布·萨伊德以某种残酷的快感,向读者描述围城的场景:黑羊王朝的吉罕君王进入他攻占的城堡,冷血地杀光了所有帖木儿的后裔;他到众君王和王子的后宫挑拣嫔妃,把她们纳入自己的后宫;他无情地隔离每一个细密画,强迫他们服侍他自己的绘画大师,充当他们的学徒。阿布·萨伊德的《历史》写到这里,笔锋一转,不再描写躲在城堡高塔的墙垛后,试图反击敌军的君王和战士,而把焦点转向画坊的细密画家们:身陷画笔和颜料堆中的他,等待着围城达到恐怖的顶点,走向无法逃避的结局。他列出了画家们的姓名,一个接一个述说他们如何举世闻名,并且将永垂不朽。然而,如同君王的后宫佳丽们,如今已为人淡忘的这群彩绘大师,困在画坊中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相拥而泣,共同回忆过去的幸福岁月。
  我们也是,如同哀伤的后宫嫔妃,追忆着苏丹恩赐的皮毛滚边长衫与塞满金币的钱袋。他送这些礼物给我们作为酬佣,答谢我们节庆时呈献给他的彩绘雕花箱盒、镜子与盘子、彩绘鸵鸟蛋、剪纸画、单页图片、默书籍、游戏纸牌和手抄绘本。那些认真工作、辛勤劳苦、清心寡欲的年长画家们,而今安在?他们从来不会幽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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