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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何无智之甚也!世事难以执一而论,君知其一,未知其二。昔日相公为穷秀才之时,百事艰难,妇人女子之见,
往往论小,今日做了官人,势利场中自然不同。他前日若不放你出来赴选,这吃醋意重,自然做不成了;既放你出来赴
选,这便是功名为重之人。既然成名而回,他心亦喜。况他明明晓得有我在此,便大胆放你出来,这便是娇妒之人,与
一概胡乱厮闹、吃醋妒忌之人自然不同,此等女人尽可感格。况前日既听兄弟解劝得,安知今日又不听兄弟之言娶得我
乎?相公休得胶柱鼓瑟。事在人为,不可执迷。”廷之听了这一席话,如梦初醒道:“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吾妻不听
他人说话,只听舅舅言语,这果有机可乘。须要用一片水磨工夫在舅舅面前,方才有益。”果是:安排烟粉牢笼计,感
化深闺吃醋人。
琼琼又再三叮嘱道:“须要宛转小心,不可有误。妾在此专候佳音,烧香祈祷。”拜别出门。
廷之到得家间,合家欢喜,且做个庆喜筵席。不则一日,廷之赔个小心,到舅舅面前,一缘二故,说得分明,又道
:“琼琼为人极其小心,情愿伏低下贱,断不敢唐突触忤。况彼囊橐尽有充余,我之为官,皆彼之力。今三年之后,方
得补官,家中一贫如洗,何不借彼之资,救我之急,此亦两便之计也。昔王魁衣桂英之衣,食桂英之食,海誓山盟,永
不遗弃。后来王魁中了状元,桂英连寄三首诗去,极其情深,王魁负了初心,竟置之不理。桂英惭恨,自缢而死,王魁
在于任所,青天白日亲见桂英从屏风背后走出,骂其负义,日夜冤魂缠住,再不离身。后用马道士打醮超度,竟不能解,
遂活捉而去。尝看此传,甚可畏怕。我今受琼琼之恩,不减桂英,今千辛万苦得此一官,岂可为负义王魁,令桂英活捉
我而去耶?乞吾舅成人之美,则彼此均感矣。”那个舅舅是个好人,说到此处,不觉心动,就走到姐姐面前,说个方便,
又添出些话来,说得活灵活现,说“王魁昔日负了桂英,果被桂英活捉而去,此是书传上真真实实之事,并非谬言。今
姐丈千难万难,博得此官,万一马琼琼怀恨,照依像桂英自缢而死,活捉姐夫而去,你我之心何安!不如打发姐夫前去,
脱其花籍,娶彼来家。况彼情愿小心伏事,料然不敢放肆。倘或放肆,那时鸣鼓而攻,打发出去,亦不敢怨恨于你我矣。”
大抵女人心肠终久良善,听得“活捉而去”四字,未免害怕起来,只得满口应承,就教廷之前到临安脱其花籍而回。正
是:得他心肯日,是我运通时。
廷之领了妻命而来,就如捧了一道圣旨,喜喜欢欢来到琼琼家间,琼琼出见,说了细故。琼琼合掌向空礼拜,感激
不尽,点了香花灯烛,烧了青龙福纸,出其囊橐,脱了乐户之籍,谢了日常里相厚的干爷干娘、干姊干妹,辞别了隔壁
的张龟李龟、孙鸨王鸨,收拾了细软对象,带领了平头锅边秀,一径而来。到于家间,琼琼不敢穿其华丽衣服,只穿青
衣参见柳夫人,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毕起来,柳氏抬头一看,但见:盈盈秋水,不减西子之容;淡淡蛾眉,酷似文
君之面。不长不短,出落的美人画图;半瘦半肥,生成得天仙容貌。丰神袅娜,似一枝杨柳含烟,韵致翩翻,如几朵芙
蓉映水。看来天上也少,愈觉尘世无多。
柳氏不见便休,一见见了,不觉一点红从耳根边起,登时满脸通红,好生不乐,暗暗道:“原来这贱人恁般生的好,
怪不得我丈夫迷恋,死心塌地在他身上,异日必然夺我之宠,怎生区处?”只因始初应允,到此更变不得,只得权时忍
耐,假做宽容之意。那琼琼又是个绝世聪明妓女,见柳氏满脸通红,便晓得胸中之意,一味小心,一味朴实,奉承柳氏,
无所不至。就于箱中取出数千金来献与柳氏,以为进见之礼。廷之从此家计充盈,遂修饰房屋,中间造为二阁,一间名
为东阁,一间名为西阁。柳氏住于东阁,琼琼住于西阁,廷之往来于其间,大费调停之意。
不觉已经三载,阙期已满,南昌县衙役来迎接赴任。廷之因路远俸薄,又因金兀朮猖獗之时,东反西乱,不便携带
家眷,要单骑赴任,却放琼琼不下,恐柳夫人未免有摧挫之意。临别之时,遂置酒一席,邀一妻一妾饮酒,而说道:
“我今日之功名,皆系汝二人之力。今单身赴任,任满始归,今幸汝二人在家和顺,有如姊妹一般,我便可放心前去。
如有家信,汝二人合同写一封,不必各人自为一书。我之复书亦只是一封。”说罢,因一手指琼琼道:“汝小心伏事夫
人,休得傲慢。”又一手指柳夫人道:“汝好好照管。”吩咐已毕,含泪出门而别。果然: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
断肠人。
话说廷之出得门,毕竟一心牵挂琼琼,时刻不离,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大胆前去。到于南昌,参州谒府,
好不烦杂。那时正值东反西乱、干戈扰攘之际,日夜防着金兀朮,半载并无书信。一日接得万金家报,廷之甚喜,拆开
来一看,只东阁有书,西阁并无一字附及。廷之心疑道:“我原先出门之时,吩咐合同写一书,今西阁并无一字,甚是
可虑,莫不是东阁妒忌,不容西阁写书思念我否?”随即写一封回书,书中仍要东阁宽容、西阁奉承之勤的意思。谁知
这一封回书到家,东阁藏了此书,不与西阁看视。西阁因而开言道:“昔相公临去之时,吩咐合同写书。前日书去之时,
并不许我一字附及。今相公书来,又不许我一看。难道夫人有情,贱妾独无情也?”东阁听得此言,大声发话道:“你
这淫贱妇人,原系娼妓出身,人人皆是汝夫,有何情义,作此态度?前日蛊惑我家,我误堕汝计,娶汝来家。汝便乔做
主母,自做自是,今日还倚着谁的势来发话耶?就是我独写一书,不与尔说知,便为得罪于汝,汝将问我之罪多!”说
毕,恨恨入房。西阁不敢开言,不觉两泪交流,暗暗叫自己跟来平头寄封书信到任所,不与东阁说知。书到南昌,廷之
拆开来一看,并无书信,只有扇子一柄,上画雪梅,细细题一行字于上面,调寄《减字木兰花》,道:雪梅妒色,雪把
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
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廷之看了此词,知东阁妒忌,不能宽容,细问平头,备知缘故,好生凄惨,遂叹道:“我侥幸一官,都是西阁之力,
我怎敢忘却本心,做薄幸郎君之事。今被东阁凌虐,我若在家,还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误我之事。我要这一官何用?不
如弃此一官,以救西阁之苦。”那平头却解劝道:“相公,虽只如此,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今却为娘子而去,是娘
子反为有罪之人。虽夫人折挫,料不至于伤命。等待任满回去,方为停妥。”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就留平头在于任所。
不觉又经三月余,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廷之在书房中料理些文书,平头煎茶伏侍,至三更时分,几阵冷风,呼呼的
从门窗中吹将入来,正是:
∞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户开。
就地撮将黄叶起,入山推出白云来。
这几阵风过处,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桌上残灯灭而复明,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呜呜咽
咽,甚是凄惨。主仆二人大以为怪,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门忽呀然而开,见一人抢身入来,似女人之形。二人急
急抬头起来一看,恰是马琼琼,披头散发,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泪珠满脸,声声哭道:“你这负义王魁,害得我好苦
也!”主仆二人一齐大惊道:“却是为何?”琼琼道:“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原不把东阁知道。东阁知平头不在家,
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于骨髓,日日凌逼奴家。三个月余,受他凌逼不过,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今夜特
乘风寻路而来,诉说苦楚,真好苦也!”说毕,大哭不止。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琼琼又道:“妾是阴鬼,相公是阳人,
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死,却如何处置?”琼琼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资冥福耳。”说毕,
又大哭而去。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风一吹,已不见了琼琼之面。廷之哭倒在地。正是:夜传人鬼三分话,只
说王魁太负心。
话说廷之跌脚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