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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恋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
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哇?”
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