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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珍有点发蒙,嘴也开始发瓢,她知道自己刚才说走了嘴。
吴顺手倒没觉出什么,顾自地说:“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你和范保管的儿子,那眉眼像从你们脸上描下来似的。我上去就问他:你是范保管的儿子?他说是。我问他叫啥名?他说叫范小强。我说,没到你妈那看看去?你妈在一号梯上呢!他还没明白,愣头愣脑地说,我妈在哪儿?我拍拍他说,一号升降机呗!你这个小四眼儿,是小书呆子吧!你妈在哪儿你都不知道?往那边看,你妈不正在那个货梯里吗?你儿子还说:我妈哪能在这开货梯呢?正说着,范保管就过来了,给他领库房去了。”
底下又在敲管子叫货梯,廖珍得救般的快速沉下去,心里有点儿像吞了苍蝇!
三
从捏根钩针坐在家里钩毛活,到走进大工号,操纵一个将爬升几十米高度的升降机,廖珍曾惶怵得有点儿失控。
她第一次戴上安全帽,坐在斗子里的铁椅上时,手抖得差点儿痉挛,那颗心跳得就像要从嗓眼里蹦出来。升降机内外的电机、大线、配电箱什么的,她一见着就蒙了。操作斗和上料梯又是隔开的,操作斗被透明的有机玻璃封闭着,单独悬在料梯的外边,就像烫伤的脸上鼓出的一个水泡。这个鼓出的水泡,不停地上上下下,谁乍坐进去都会顿生一脚踩空的恐惧。水泡似的斗子又太小,坐在里边,蛋壳包小鸡那样,胳膊腿都得蜷着,仿佛伸个懒腰都能把壳子挣破。那天廖珍兜里揣个买来的准驾证,窝进水泡里,一想到要担负建筑这座大厦的工料运送,就觉得这不光是拿一个大工号开玩笑,也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其实,试车时货梯里并没有运料的民工瞅她,只有机修工小炳在调试,外加范保管陪着。小炳叼着范保管给他的香烟,眼睛在袅袅的青烟子里眯缝着,一会儿拧拧这,一会儿调调那,压根就没发现窝在透明斗子里的这位“嫂子”正筛糠。他简明扼要地向她进行操作交待:将手柄往前推是上升,往后拉是下降,松在中间,咯噔一声就停车。廖珍战战兢兢地试了一下,手柄果然特别灵敏。于是小炳的调试就算完成了。他一拍范保管的肩膀说:你再陪嫂子空车遛两趟,就可以上料了。说完挎上工具包就撤了。
老范早发现廖珍瑟瑟筛糠,可他也不安慰不鼓劲,只是比小炳更细致入微地给她上技术课。干过工厂机修的老范,由于对机械原理的触类旁通,再加上他私下买了证后,就有意地跟着小炳熟悉这架机器,心里早已有谱。他倚着斗子的门框,一再念叨着一开一停的程序,训练廖珍操作:把住手柄,往前推,上升;往后拉,下降;松在中间,停车。几次上上下下过后,廖珍的手和心稍稍稳当下来。老范指着斗子外边那根黑大辫子似的粗电缆说,这根大线是升降机正常运行的保证,你只要看管好大辫子别跳出那个环形的线圈,别被什么刮碰,就没问题。他陪她空梯跑了半个钟点,廖珍觉得能独立了,这才放老范离开。几天下来,她已觉得运行自如了,甚至在众多民工那颇带几分谦敬和艳羡的眼神里,坐在斗子里的她竟品出几分风光和过瘾。从货梯上下来去打饭,脚下还像年轻人那样蹿鞑几下。就是在脚下忍不住蹿鞑的那个时候,她和范保管就有了亲密的第一次。
大楼长多高,升降机就随着长多高。升降机长高,本应由厂家专业人员来接升降轨,但工号承建方为了降低工程成本,就自行安装。每节都由架子工先在机轨外围搭架子,再由机修工小炳他们一节一节地接轨道。升降轨不停地向上延伸,架子就得不断地往起搭,所以那些猴爬杆儿就老是在廖珍的跟前忙活。
升降轨往八楼延伸的时候,正赶上旺桩子和吴顺坡搭架子。旺桩子和吴顺坡都怀着一肚子心思,一个想着除草剂,一个想着假种子,虽然手在插架子管儿、拧销子,心思都在家那头。精力不集中,架子起得就不顺,该拉网的地方没及时拉,该拧卡扣也不及时拧。活干得不规范,一个松在那儿的架子管儿就脱了扣儿,从上面掉下来,当的一声正飞在廖珍的斗子顶上,吓了她一大跳。廖珍停车将头探出小拉窗,朝上叫道:谁呀?差点把顶棚砸漏,吓死个人!
小炳不高兴地对那俩人摆摆手说:下来下来吧,一早起就见你俩像哑巴痨子似的。接升降轨马虎不得,弄不好会出大事,机毁人亡知道不?!得得,我找你们工头换人去!小炳撵走了他俩,换来的是吴顺手和吴青苗。
两人一上一下盘在杆儿上,吴顺手对廖珍说:我和青苗子搭帮儿干,保你一百个安全!
廖珍对架子上的两个男人说:我怎么觉得,到了工号里,你们算是进城了,我倒是下乡了。整天就听你们絮叨张家种子假了,李家化肥缺了;东头狗咬人了,西头鸭子丢了,好像工号里冒出个小羊栏寨,都让青棵子味和柴火味呛着了!两个男人不知这是好话还是坏话,一时翻着眼不知说啥好。
升降轨接上去了,中街的人海就蓦地闯进眼底。这本来再熟不过的一条街,一经看到它沉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廖珍竟觉得这街怎么变得不真实了:人挤人,人挨人的图景,像电脑制作的一样。这电脑制作般的人流,带着细细碎碎的喧闹声,向两旁一涌一涌,涌得一溜楼脚也像电脑制作的动画那样,晃晃荡荡。随着楼层的长高,她一会儿蹿上半空,五红六绿的街景里着通明瓦亮的光感,唰的晃疼两眼;一会儿又沉落谷底,泥海沙山的工区又让她面前顿时一黑,上去和下来在感官上的反差越来越大,这种一明一暗的不停转换,感觉有点儿像做梦。
吴顺手在高处看到这街景,就一遍一遍地问:“廖姐,今个又是啥日子,人咋又厚成这样?”
这个话题能引来廖珍的许多话。年少时,廖珍就因为爱摩登爱热闹而爱中街,后来,因为生计而爱中街,有些时候还因为无聊而爱中街。那个光陆电影院是她和罗大个第一次看电影的地方,那个长江照相馆,是她和罗大个照结婚相的地方,那个肯德基是给女儿买过炸鸡腿的地方,还有买过金戒指的地方,给父亲买过寿衣的地方,丢过钱包的地方,与人吵架的地方,抢购便宜货的地方,一遍遍等过派单的地方……许多地方和她的年轮叠印在一起,给了她无数快乐的记忆,也给了她无数痛的记忆。可是在外乡人面前,快乐与痛她都包在心里。中街是沈阳人的拥有,她只像亮自家的家底似的述说中街一贯的繁华与兴旺。这是她的档次,和与外乡人不同的标志。
吴顺手很羡慕城里人。可这大工号虽在这么热闹的中街上,眼前却除了乡下人还是乡下人,他们听是听到中街的声息,却一点都摸不着碰不着,只有廖珍才是中街的主人。因此在吴顺手的眼里廖珍就是“城里”。她大热天戴口罩很城里,扳手柄的手腕上套着珠链很城里,称他为“吴师傅”,称小豁嘴子为。小孙”很城里,有时她在货梯上一惊一乍的,在他看来都很城里。他看了一眼廖珍,她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项红色安全帽,眼睛被刺了一下,这颜色也百分之百的城里!
而吴顺手的帽子却是黄色的,上面还炸了几条裂纹。他脸上现出些不悦的神情,还长吁短叹一番。他最近对头上的安全帽厌恶到极点,要不是不戴安全帽就有罚款跟着,他早就把它撇了。不管别人的话题顺不顺道,他一杠子插进去,三拐两拐就扯到安全帽上,好像得了癔症似的:“廖姐,你看我这顶帽子,质量太差,三碰两碰就裂成这样!我想弄顶你那样的,你得帮我这个忙!”
廖珍知道他的意思。在工地上,人人都戴安全帽,可帽子和帽子却不同。首先那帽子的颜色就不同,红、黄、蓝、白、紫各色帽子,不仅标志甲乙两方,还标志着不同的工种。一眼望过去,民工黑压压一大片,谁是干啥的,人不说话,帽子却会说话。在众多的颜色里,黄帽子最多,质量也最差。这种帽子用手一掂就知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又薄又轻,经不得磕碰,帽子里边也没布衬,戴着它,硌得头皮疼。黄帽子都戴在搬石头、运砂浆一类的力工头上,哪儿有粗活,哪儿就黄亮亮的一片。物随人贱,黄帽子成了工地草根层的象征。架子工人数少,占不上单独的颜色,工头派帽子时就只得让架子工屈就了力工的黄帽子。红色帽子的情形就大不同,因为它是甲方员工使用的颜色。帽子的硬度韧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