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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虹有些吃惊:“孩子还用您忙吗?丹妮、丹林他们不都挺好吗?”
“先不谈这个吧。”
林虹稍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没再说话。
这使范书鸿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歉疚。“丹妮是一天到晚在电影界混,混得谁都看不起。”他叹道,“……她的事我很难和你讲啊。”
“她爱人在哪儿工作?”
“没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难回答了,你慢慢就知道了,她在北京文艺界很‘出名’的。”
怎么个出名呢?当然不便问。
“丹林呢?他……”林虹话半而止,让表情把话说完。
“他?……这两年他算不错了。”说到儿子,范书鸿平和了些,“他现在在经济所,是改革家。在北京思想界也算有点名气吧。”
“他还没结婚,为什么?”
“这个问题,大概要一个历史学家再加一个心理学家才能回答。”
“丹林的想法有些有些怪是吗?”
“说怪也不怪,不过要说清楚也很难。这会儿他在那儿轧马路,又不知道和人家说什么呢。”
月坛公园外的林阴路边,夜风习习,树影婆娑。公园内一团团高大墨黑的松柏,将沁人的湿凉隔墙洇化出来,溶入夏夜京城的燥热中。范丹林和一个姑娘缓缓并肩走着。姑娘低着头,红花裙在朦胧的光影中摆动着。
“你这是第几次和人这样轧马路了?”范丹林问,文质彬彬中透着一种玩世不恭。
“……第一次。”
“第一次?”
“真的,像这样是第一次。”
“像别的样呢?”
“就是第一次。”
“我相信你的回答——你愿意吗?”
“愿意。”姑娘低着头答道。
“你今年二十七了吧?”姑娘脸红了,低着头没回答。这样居高临下的口吻,对于一个极力要使自己显得年轻的姑娘无疑是难以忍受的。“一个二十七岁的女性,没谈过恋爱是令人遗憾的。我很难想像我会爱这样的人。”范丹林目视前方一幢幢灯窗闪烁的楼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姑娘抬起头看了范丹林一眼。
“你怎么?”
“我……不……我……”
范丹林嘿的一声冷笑:“你知道我第一厌恶什么吗?”
“不知道。”
“我第一厌恶的是虚伪,掩盖真情的虚伪。你爱我什么呢?我怎么看不出我有什么可爱的地方?”
“各方面……”
范丹林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我现在好像价钱不坏。”
“你别侮辱我人格。”
“我可没侮辱你。我前几年可是个劣等货,没人要,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天到晚在街道工厂抡大锤,不是‘劣等货’?现在成了优等货了,出口转内销的,就抢着要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刻薄?”姑娘声音很低。
“要,又不说真实的考虑——你知道我第二厌恶什么吗?”
“不知道。”
“我第二厌恶的还是虚伪——讳言自己的目的性。看上我什么?是研究生,出过国,著过书,有前途,这些说出来就挺好嘛。何必说些别的?”
“我就不看你这些嘛。”姑娘轻声嗔道。
“那你看哪些?”
“我看的是你整个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总有具体的方面。我劝你不要考虑我了。我这个人,质量,性能,都不会符合你的理想,毛病缺陷太多。”
“……我……”
“我告诉你吧,我有肝硬化。”
“你……”姑娘看着范丹林似乎隐含着一丝恶作剧的样子,说不上话来。
林虹看着范书鸿理解地笑了笑:“一个人一个性格。”
“他性格有缺陷。”
“您不是说他挺活跃吗,还遇不到合适的对象?”
“怎么能合适?他接触的差不多都是你们这代人。你们这一代,好一点的都结婚了。哪儿去找他合适的?”
“不会找年轻点的?”林虹赶忙把问题引下去,话停留在这儿会涉及到她。
“再年轻的,给他介绍,他又觉得没味道。不知道他要什么味道。”
林虹笑了笑。范书鸿轻轻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好,看着林虹问道:“你爱人现在在哪儿?”
“我?”林虹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涉及到自己了。
“还没结婚?”范书鸿有些意外。
“我离婚了。”林虹坦然地说。
“噢……”范书鸿不自然地点点头,一瞬的尴尬。他太唐突了。“你看我们家挤成什么样了,”他转移话题,环指了一下房间,“范丹林这个改革家连自己的房子都搞不到,挤在父母这儿。真是家不成家。”
“原来这三间不都是你们家的吗?”
“那是老黄历了。‘文革’中又搬进一家,你进来时没看见那家邻居?”
“现在不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
“有落实的,有没落实的。我这房子问题,前前后后真可以写部很精彩的小说呢。要说问题很简单,单位里只要给我这邻居找下住房,让他搬出去就行了,是吧?就这么件小事情,从1978年到现在,研究来研究去,整整四年了,找了领导几十次,可到现在还是没解决。后来,就是最近这次出国,我突然明白了,我没有随风入俗,采取大家都采取的办法。”
“什么办法?”
“请客送礼。可以说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最最简单的办法。以为在文化单位不用这一套。关于房子的事,前前后后可以和你讲两天,有的场面简直就是电影。”
丰田牌小轿车载着范书鸿在雨夜的北京街道上飞驰着,去首都机场。阜成门立交桥,白塔寺,北海公园,景山,故宫,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京城街道,范书鸿突然惊异了:车一过美术馆往北拐了,应该一直往东去啊。
“怎么从这儿走?”他俯身客气地问司机小刘。
“噢,您等会儿就知道了。拐一下,接个人。”
车在一个漂亮的四合院门口停住,响了几下喇叭。很快,红色大门吱嘎嘎开了,一个人打着折叠伞,戗风顶雨地从门口急步出来,一弯腰,收伞上了车。
是研究所的党委副书记白贵德。
“您也……”范书鸿看着他,一时有些惊讶。
“范老,我去机场送送你。”白贵德嗓音沙哑地笑道,边示意小刘开车。
范书鸿既意外又感动。这次为去德国参加世界三大宗教史讨论会,曾和研究所领导闹得很不愉快。起初,德国来请了,研究所领导不同意去,说没有外汇。后来,德国方面汇来一笔钱,所领导又说这样有损国体,难道中国连这点钱都出不起?结果还是不让去。无奈范书鸿只得向上面有关部门越级交涉,反反复复总算可以去了,但所领导都有些悻悻然。
车在雨夜的街道上疾驰着。
白贵德打着手势感叹道:“出国交流学术,是很光荣的事情。”白贵德高颧骨,凸额头,凹眼窝,他说话时,那双大眼睛并不看对方,“所里总该来领导送送,别人都说没时间,那就不勉强他们了。我和小刘说了,不要张扬了,到时车拐到我家一下就行了。”他点着烟吐出烟气来,“范老,现在的工作不好做,到处是官僚主义啊,你看你的房子问题拖了多长时间。不能再拖了。等你出国回来,一定立刻解决。”
范书鸿感动着,直到上飞机仍然感动着。
…………
当他中午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皮箱踏进白贵德家客厅时,白贵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又是招呼就座,又是沏茶递烟,又是让儿女从各自的房间出来见见范伯伯,热情地问长问短。范书鸿昨天刚从德国回来,今天上午原打算到所里汇报工作,白贵德让他别急,休息休息,“中午有时间先来家里坐坐”。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客厅里宽敞舒适,铺着红地毯,吊着莲花灯,很富丽堂皇。
一切德国见闻都谈到了。
“怎么样,这次出国,收获不小吧?我这不是指学术方面,是指物质上,啊?”白贵德风趣地笑着,“买了点什么好东西啊?”
“没买什么。”
“没买什么?”
“我只是给自己和所里买了些书籍。这不是,这一箱书,我等会儿就带到所里去。”
“噢……”白贵德意外地怔了怔,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