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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泪珠仿佛已经冻在了小脸儿上……啊,一恍惚,我觉得那黄中泛红的脸颊,好像是个……冻海棠!我一转身,就往回跑。一路只想着:她爸呢,她妈呢……回到院子里,借着屋里的灯亮儿,凝望手里的葫芦儿——那上面闪光的东西,竟像是冻在脸上的泪……我默默地绕到了房后,把那串葫芦儿悄悄地插在了后窗户框上的裂缝里。直到过了正月,也没敢……没敢去再看上一眼……
至于那浇着各色果子汁儿的刨浆,后来,竟也同它告别了。那缘由么,还得从北京解放前夕说起……
1948年初冬季节,我已经上了初中。记得有位教历史的老师,讲孙中山晚年来北京治病,还坚持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讲“五四”运动中,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在北京的活动……有一回,这位老师还告诉我们,在德胜门桥头附近,有个晓市儿。起个大早几,去一趟,有时候能碰见地摊儿上摆着好书,连鲁迅的书都有。说着,他举起一本薄薄的小书,封面微微发褐,可那三个题笺的字,却醒目得很:《二心集》。然后,他微微一笑,并不把举着书的手放下来,只轻声说:“晓市儿,是‘破晓’的‘晓’啊,到那儿去转转吧,也许会带回些光明来的……”
于是,我悄悄约上两个要好的同学,一连几个星期日,起了大早儿,带上各人的全部积蓄,到晓市儿去了。
所谓晓市儿,不过就是临时摆下的一长溜儿地摊儿。出售的,几乎都是等着米下锅,或是盼着药救命的贫寒人家自用的衣物杂品。而我们仁,只顾的是旧书。谁知,去了两三次,竟一无所获。有个同伴儿泄了气,就再也不去了。
记得是人冬以后,下了头场雪的那个凌晨,我跟另一个同学赶到了晓市上。市上摊儿不多。转了一圈儿,还是没什么发现。我正就近蹲在了一个小摊儿旁边,有些失望的时候,那个同伴却盯上了一个似乎也是逛晓市儿的人。其实,那人就站在离我只一两步的地方。借着昏暗的路灯,我抬眼一看,见那人比我那个同学略高一些;年纪也超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件黑里发灰的旧棉袄,一条蓝中透灰的学生裤;裤脚儿,扎着麻绳儿。再一看,脚上是两只不成对儿的鞋——一只似乎是土黄帆布面胶底儿的;另一只,是黑粗布面布底儿的。我又一抬眼,见他手里捧着本旧书,正低着头,眯着眼,嘴唇微微嚅动,吃力地,喃喃地念着;我那个同伴呢,盯着的,正是他手上的那本书!大概是觉察出有人关注着他了,那小伙子……不,回想起来,当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连忙抱歉似的,猫腰把那书轻轻儿放回到原地儿去;然后,向那地摊的主人,一个五十来岁,满面忧愁的妇女点点头,又朝我的伙伴儿笑了笑。这时候,我正站起身来,几乎跟他打了个照面儿——啊,他一笑之前,露出了一对儿虎牙……
结果么,一本“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出版”,“发行者”署为“青年书店”的鲁迅遗著《半夏小集》,成了我和我那个好同伴儿的共同财富。当时,我们高兴得没顾上跟那位老妇人讲价还价,交了钱,拿起书就走。还是我那个同学细心,想找找刚才就站在这儿的那位尊敬鲁迅的读者,大概是想跟他说几句什么。可他哪去了?
噢,在那儿,桥头那儿的路灯底下,聚着一伙人,蹲的蹲,站的站,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似的。那个小伙子,已经随着几个人,踏着积雪,向桥南走去了。
等我们跑到历史老师家的时候——他就独自住在什刹海岸边的一个小胡同里,老师一面为我们来得这样早而有些吃惊,一面接过那本书,只翻了翻,就捧着书,严肃地说:“这是鲁迅逝世纪念版!”谈话立刻就热烈了起来。这中间,我们也提到了那个小伙子,谈到了桥头旁边那一大群似乎有所期待的人。老师听了,一时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们,那路灯底下聚着人的地方,就是“人市”!那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贱价出卖劳力的人们自我拍卖的、人的市场!
又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同伴又去了趟晓市儿。心中不仅期望着好书,还惦着那“人市”,惦着那个从“人市”走下桥头去的小伙子。可那天,想要的书,一无所得,想见的人,也没遇上……意外的是,在“人市”那儿,遇见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她,摊开两只手,不住声地念叨着:
“七天啦,他还没回家!我孙子,没爹没妈的,出来揽活计来了。为我,都是为我呀!下头场雪那天,半夜里出的家门儿!脚上穿着一样儿一只的鞋……哪位善人看见我孙子了,赏给我老婆子一个喜信儿吧……”
听着,听着,我们赶紧转过脸,一口气跑下了德胜门桥头……
没多久,那首有名的《解放区的天》就唱遍了北京城。北京的天,真的破晓了。
记得那是在北京解放后的头一个正月。我们几个同学去看望那位历史老师。赶到老师家,屋门上却扣着锁。我们就想到对面什刹海上先去打会儿冰溜儿。才到岸边,却见一棵大柳树底下围着不少人。挤进去一看,三四个拿着长矛似的冰镩子的人,刚把凿出的一大块冰蛇子撬上岸来。我知道,这是给冰窖凿冰的工人。往年,夏天卖的刨冰,多半就用的是这海子里的冰。可这些人怎么都不出声儿,光这么站着?
人们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是个年关前头,寻了短见的吧。”人群中有人低声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一定,”一个二十出头的凿冰工人搭言了,“许是卖了一天苦力气,挣下几张随风儿缩的‘法币’忙着奔家,图近便,才从海子冰面儿上抄道儿插过去。可万没想到……瞧,刚才我这最末一镩子,差点儿伤着他的脚……”
噢,可不——那大冰坨子,一头儿真的留着几道子冰镩凿下的深痕。透过那新凿开的冰碴,我隐约看见了睡在冰里的那个人的两只脚:一只,穿的是土黄胶底鞋;另一只,是黑布鞋……
“唉!”人群中有个年长的,深深叹了口气,“没熬过这个‘三九’天来呀。家里的亲人,许还盼着他呢……”
猛地,在我眼前,一个露着两颗虎牙的年轻人的笑脸儿,跟一个白发苍苍、正呼唤着孙儿的老奶奶的愁容,汇合在一起了……
是的,北京破晓了。这古城,仿佛从一个千百年长的灰沉沉的梦里醒了过来。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生活的色彩么,也美好了,丰富了。近两年,别的且不说,就连长期停产的一些北京风味儿小吃,也恢复了。冰糖葫芦儿的品种正在增多。倒是那种浇着各色果汁儿的刨冰,却一直也没见上市。其实,解放以后,刨冰用的早就改成洁净的机制冰了。那雪花儿似的冰末儿,再加上各种果汁儿,什么桔子黄的,樱桃红的,苹果绿的,显得比昔日更引人了。可我,只要是冰,无论是天然的,机制的,大块儿的,小末末儿的,我竟还是连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啊,三十年来,每次回忆童年,回忆往事,我几乎总要想:当年:那个把一双小脚门上握在骆驼粪里的拣煤核儿的小男孩儿,那个守着糖葫芦摊子、脸上冻着泪痕的小姑娘,他们,可曾参加了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门前举行的开国大典?他们,可曾投人了1976年清明时节在天安门前掀起的决战?嗯,那大典,他们参加了;那决战,他们也一定投人了——不知为什么,凭了一种孩子般的想象,我心里总难免这样固执地肯定着。可……只有他,只有那个背着苦难却还那么温和、那么知礼的小伙子,只有那个穿着两只不成对儿的旧鞋,匆匆走完了自己人生道路的大孩子,只有他,任凭我怎样想象,也只得承认:他既没能参加那旷古未闻的盛会,也没能投人那史无前例的斗争——因为,他的呼吸,他的愿望,连同他年轻的生命,早已被无情的严寒永远封冻在那块大冰坨子里了。
啊,回顾那漫长的寒冬,祖国曾经背着多么沉重的负担啊。她的步履艰难,似乎只能应和着驼铃的节拍,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我还是要说,在几千年的漫漫长途中,如果历史只加快一小步,那么,那个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的大孩子,也许就不至于被活活封闭在那口冰棺材里了……
让那个在天安门前缓缓挪动着骆驼队的时代,让那种以驼铃的节奏当作生活节奏的慢吞吞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吧——这就是我每当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所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