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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蝶来在蹿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中。
按照中国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胀痛乳头有个硬块将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段,心情竟像乳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男生对她的觊觎,这个叫海参比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自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他说话了:“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中间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号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压抑的时代。
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着揶揄,“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吗?”
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有几个苍蝇……嗡嗡叫……不须放屁!”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谁在起哄?”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T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对手,“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笑。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说不出,然后她发现这声冷酷的命令也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做声的班主任朝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眩晕眼睛发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把她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床上有一小摊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她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蝶来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卫生老师成了她的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开卫生室她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换下的裤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包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令她身体虚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身挤着大件东西。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书包袋安在臀部后,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得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