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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接,让他去!”她心里很乱,已经没有任何思考,只能听凭本能的反应。
“蝶来!”他的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就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他过来?” “没有我,你和他就僵持下去了。”他起身朝电话去,“我们三人早该聚一聚了,蝶来,我比你还懂你。”
他拿起电话。
他们三人坐在饭店的小包间,这是间新开张的饭店,室内装潢用的是玻璃、镜子等透明材质。玻璃台面的小圆桌,玻璃面的椅子,四墙是镜子,通向包间的走廊走道也是透明的,到处亮闪闪,幻觉得很,却是廉价的幻觉,令心蝶想起她在纽约时住的饭店,那个用灯箱镜子霓虹灯营造了相似效果的饭店。
坐上透明椅面的心蝶连大衣都不想脱。她疏远地打量着簇新的令她稍稍眩晕的透明空间,冬季置身其中,只感觉冷冽生硬脆弱,但在纽约时并没有特别的冷冽感,也许那里的暖气很足?还是凶为刚刚经历与面目全非的海参重逢的刺激?阿三在一旁说,只有这家店有三四位的小包间。这里的菜式也很上海。
很上海!心蝶一笑,不无压抑,想到李成说“很上海”时讥诮的语调,这两个男生本是情敌,因为“很上海”,令他们不失风度平静相对,甚而,他们似乎在分享这种风度。今天的阿三看见她也是平和的,客气地打招呼,嘘寒问暖了一番,只要一回到这个城市,所有的情感旋风都成了现实之外的传奇。
他们俩对着菜单商量着点出了一桌几乎是七十年代春节家庭饭桌上请客的菜肴,开胃凉菜是糖醋银丝芥菜,配菜有冬笋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红烧烤夫配菜是金针木耳。海蜇丝配萝卜丝麻油葱花凉拌。凉菜里唯一的荤菜是油爆虾,个子小小却虾身饱满的河虾,但在七十年代用海虾将就了,那时候的虾们头大壳松须髯乱糟糟的,但经过克俭的主妇仔细修身,端上盆来照样虾红葱青十分有型。热炒便有红烧肉百叶结、松鼠黄鱼、塌棵菜炒冬笋片、炒蹄筋,一锅黄黄的草鸡汤……你难道不记得七十年代过一个春节要省下数月的鱼票肉票加上节假票,才能买上两到三条黄鱼,一两斤虾若干蹄筋,至少需用两斤以上猪肉,一斤笋干泡出一脸盆的水笋,便可以煮出满满大号砂锅红烧肉笋干,如果其他菜是花架子,几筷子下去就见底,这红烧肉水笋是许多人家垫底的春节主菜,可以一顿又一顿,连着吃上整个春节。过年还要另发家禽票,五口以上人家算大户,可买i四斤重的活母鸡,就有一锅整鸡汤,春节一定要煮整鸡整鸭以图吉利。那些蔬菜则要起早一个星期,一点点累积,冬笋百叶结都要凭票的,你有没有四点钟天未亮便去菜场排队,一人排几条队,便要带上小凳子、菜篮子,放在队列里,不够东西放,便去拾砖头代替。再萧条的春节,也不能阻止亲眷们互相轮流请一次客,一个家族相同的籍贯连菜式都是相同的,你觉得每天做客是去不同的人家吃同一桌菜,满满一桌正迅速吃腻的菜肴,主人在桌上布菜热闹请吃声喧嚣,杯盅交错互相安慰时年的冷峻,一年里所有生的乐趣都透支浓缩在这一刻。
心蝶早就想望拍一部陈英雄(留法的越南导演)风格的片子,把七十年代市井小民迎接新年的过程拍下来,在一个匮乏的、禁欲的、衣食多忧的、万马齐喑的时代,一个“年”却过得如此热烈、激越、富于形式感,在厨房、天井、弄堂房子的后门口,家人邻居三五成堆聚在一起杀鸡斩肉挑拣菜叶里的野草。那时候,她却害怕过年,她在那种日子感受到的是生命在被浪掷的恐慌,可过完年更可怕,日子加倍的灰暗无聊绝望。
那些往事随着菜肴摆满桌子而拥挤在心蝶的心头,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关于回忆的话题也已经陈旧了。她的手机响了,见是李成打来,她不想接,便把手机关了。他知道她今天是来和老同学聚会的,但直到今天,他仍不知道她的生活中曾有阿三这个人,对于她的初夜他毫无所知。
向往很久的三人聚会,远不是她曾经想象的那般快乐和轻松,这已经不是七十代相聚的继续,而是另外三个成年人,因为偶然的原因凑到一起,心蝶的思绪仍然处在混乱中,海参的变化令她碰撞人生的无常,在这无常面前,那些情感纠葛变得无足轻重了,这是另一种空虚。而海参对操场暴力的否认令她对自己整个青春的记忆产生动摇,意想不到的空白感使她感到虚弱。
然而,不管能否带来快乐抑或痛苦,三人聚餐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海参要赶到北京郊区一名世传中医的诊所,在那里住两周给老中医号脉试一个周期的药,如果有用,海参可能会常去北京。
“这世道还有祖传的东西吗?”海参笑问。但这一切是丈人安排,他不想拂逆他们的好意。
“看中医就像信教,信才有用!”
心蝶郑重劝道,坐在副驾座上的海参回头看她,“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你蝶来口中出来。”
她看到正在开车的阿三从后视镜给了她深深的一瞥,这时候他们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这辆车是阿三姐姐的,他两位姐姐插队回来就做小生意然后发展成公司,组建公司是阿三母亲一手促成,当年的里弄支部书记与时俱进,进入市场经济一点没有障碍。 “为什么,这话不该我说吗?” 她躲开阿三的目光转过脸看着窗外,她坚持一个人坐在后排,大半原因是不想和阿三并排,尤其是在海参面前。
“更像是我说的,因为我比你世故比你狡猾!”
她笑了,脸仍然对着窗外,也许年少时她对他用过“狡猾”这个词,她曾经对他用过许多不敬的词,难道他都记得吗?她转回脸,瞥一眼海参,再一次与后视镜里阿三的目光相触。
海参的那班飞机起飞延迟,于是他们三人得以在机场的咖啡座又坐了一会儿。
“上一次我们一起吃东西是在淮海药房对面的点心店……”海参说。
心蝶吃了一惊,“上一次”听起来就像在不久前,海参笑笑,朝阿三眨眨眼,那揶揄的神态令她立刻回到他们三人相处的某个片刻,他们坐在点心店,吃着冰冻绿豆汤和生煎馒头。
“你要我在农场帮你照顾蝶来。”海参正在继续同样的记忆,他看着阿三,“那时候,我才明白你们已经‘开始’了!”
阿三笑了,海参的虚弱衬得他过分健壮,充足的暖气令他脱去大衣和大衣里的西装。只穿一件全棉套头衫的阿三,薄薄的棉布衣后是鼓鼓的胸肌,他比两个月前更壮实了。在“虚弱”前,“强壮”是一种可耻而高调的存在,心蝶不自在地垂下目光,端起咖啡。
“阿三又开始练俯卧撑了吗?”海参问道。心蝶一惊,就好像他是在她的视角看画面,“他一谈恋爱就要练身体,那次吃完生煎馒头回他家他立刻就开练了!”
海参又用上他“油滑”的语调,心蝶笑开来。
“阿三现在有个年轻十五岁的女朋友,更要练了。”她到底忍不住要开涮阿三。
“那就难说了,他自己明白到底为谁练!”
阿三却被海参这句话逗笑,提着咖啡壶的服务生过来,他下意识地拿起心蝶的咖啡杯让服务生续杯,把她的咖啡放回时他的手微微抖动眼里却含着温情,就是在这几秒钟里心蝶的心情阴转晴,她好像又握住了那个暖意融融的邻家男孩的手。
“等我吃完中药回来,我们一起去找生煎包吃。”
她和阿三在安检处与海参道别,他笑说,那一刻有种错觉,好像他吃完几帖药便能痊愈,他们三人真的会有一个更加愉快的相聚。
至少这是个重要的错觉,它使他们的道别变得轻快。
也许,恋爱也是一场错觉,是生命中更灿烂的错觉。这是心蝶后来的醒悟。
现在她坐着阿三的车子离开机场。
“要紧吗?”沉默了一阵,她突然问道,“海参得了什么病?”
“我想是要紧的,所以他闭口不谈。”
就像他对她的感情,最浓烈时却要显得若无其事,当他可以谈论时他已经从这段情里走出来了,她突然想到,她今天早晨是处于什么样的冲动要和他上床呢?现在却对他心生感激,因为他没有让她出于怜悯而和他上床。
然而他的病似乎把他们三人都打击了,车里弥漫着郁闷消沉。
“那段时间他经常打电话给你,海参都告诉我了,我能理解,他做了一些我做不到的事。”
“他给了我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