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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话的真实含义,对着她的瞠视,他口吃起来,这使她原谅了他的突兀。
她对他的戒备是根深蒂固的,就像他说的,她对他有着不可理喻的成见,因此,只有在他口吃时她才相信他,或者说,他告白时的口吃使他的告白显得生涩含混却真实。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想告诉他,工宣队长的那记耳光打在他脸上,感受屈辱和痛苦的是她,她一直以为他是鄙视她的,他为此而讨厌她吗?
午餐后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和海琳娜回到图书馆便各自扑向电脑上网,海琳娜忙着为她的论文查资料,而心蝶已迫不及待打开她的电子邮箱,果然,海参的邮件已在上面挂着。
“今天有个和客户双向沟通的会议,可我完全无法进入工作状态,我像坐上朝回开的车子,回到了我们的七十年代,我的心里都是过去的片断,片断里充满你的影像,无法排遣的欲念令我焦虑和苦恼。”
她的鼠标点在“回复”上,却写不出一个字,需要回答时脑和心是一大片空白,虽然之前一刻还被挤得满满的。她抬脸朝图书馆窗外望去,镇中心的教堂尖顶和衬托着尖顶的苍茫的天空构筑了小镇的异乡气氛,异乡气氛总给她非现实的虚幻感,这份虚幻令生活漂浮起一层诗意,给了她梦想的机会,也是她逃开现实的机会。
现在,在这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在街上看不到一个亚裔人的中部小镇的图书馆,她在这样的地方与七十年代初的上海男生互诉衷肠,就像隔着各自的梦境在交流梦话。
“我在自己的青春时代对自己的青春形象感觉糟透了,可是昨天晚上的八小时改变了我的记忆,我很感激你,但同时也感到虚幻和苦恼,为了我们的青春,不管好或坏,都已经流逝而去了。”
叶心蝶关掉信箱回转身,在大厅的另一角,那几排成人坐的浅褐色木质靠背椅子已换成低矮的儿童彩色塑料椅子。演讲区域被一张长桌隔离,桌上摆满色彩斑斓的图画书玩具和马克笔,这个下午,心蝶的听众将是一群孩子。她带来了她在上海拍摄的关于上海某一天日常生活的纪录片,那是些随手拈来的生活片断和马路场景组成的没有任何主题的浮光掠影的上海。
心蝶的听课对象可谓五花八门,有一次是一群特殊学校的小学生,他们的父母多被扣押在监狱,这是一群连五分钟的耐心都没有的孩子,她往往才讲一句话就被十几只高高举起的小手和七嘴八舌的提问打断。她干脆停止演讲直接放映这盘纪录片,虽然只放映了十五分钟,但却是那个下午最安静的十五分钟,期间他们发出的阵阵惊呼形成了观看时的一个个小高潮,当看到商厦云集顾客拥挤的商业街,上海高密度人口对于在人烟稀少的美国中西部出生的孩子便是个奇迹,而麦当劳和必胜客连锁店的出现也令孩子们兴奋不已,那是他们在遥远陌生的东方城市可予认同的景观。
之后她让孩子们把观后感想写在纸上,于是他们便趴在桌上椅上和地上,黑黑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其中95%是黑人孩子,他们的横条练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粗铅笔字:美好(nice),美丽(beau—tiful),了不起(great),奇妙的(wonderful)等等,当然这类词并没有真实的意义,它们是美国人的口头禅,无心无肺地赞扬着一切,这是美国文化的一部分,然而,其中一个黑肤色女孩子竟在下课后还缠着她,她要心蝶把她带到上海。
这天是周末下午,来听讲座的孩子从学龄前儿童到小学生年龄不等,家长们坐在最后一排,孩子们排着队到讲台前,要心蝶把他们写在小纸条上的名字译成中国汉字用他们带来的彩色马克笔签写在他们亲手绘制的卡纸上,这个简单的有点像在打发时间的游戏般的课堂内容竟也吸引了坐在后排的成人,他们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可以留字的书或地址本之类,等在孩子们的身后让心蝶签写。
成人中有一对未生育孩子的夫妇,笑容诚恳的男士伸出胳膊轻轻揽过身边的妻子,“玛丽在学写作,出版过一个儿童科幻故事,她希望认识你。”玛丽瘦弱苍白满脸雀斑金发柔软鼻子尖削,与她的肩膀宽厚鼻翼肥大的丈夫形成鲜明反差,她更像欧洲电影里的神经质角色,或者说,有点接近心蝶想象中的美国中西部女作家,她们瘦弱的身体置身在空旷却又封闭的玉米田的世界,被遏制的激情和想象力以反弹的力在文字的间距中澎湃。
讲座结束后,这对夫妇坚持邀请心蝶和海琳娜一起去喝杯咖啡,那时已经四点钟,即使不停留回到自己寓所也要六点钟,心蝶心绪复杂头昏脑涨希望立刻回家睡觉。海参已在信箱留言,晚上会来电话,无疑的,这也是她盼望的,所以她希望之前有个休息,希望状态良好接听他的电话,在这一刻她再次发现,海参的电话成了这一天的重要期盼,在昨晚八小时的通话后,现在的海参对于她,就像刚刚邂逅的新人,她对他有了探索的愿望。
“只耽搁你十分钟。”见心蝶犹豫,汤姆带几分恳求,玛丽则微微红了脸。
“没关系,回去时我稍稍提速,时间就追回来了。”海琳娜在她耳边说,她今天表现得积极和配合,完全一改平日的焦虑。
于是他们坐进了巧克力老店,那也正是白天朱迪作过导说、也许这也是其他镇民最乐意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肯在黄昏喝咖啡的心蝶和海琳娜便被招待了一杯巧克力,对于时时在担忧体重的成年女人,这杯巧克力简直像一杯毒药,虽然当它与你隔着距离会产生强烈的类似于恋爱般的吸引力,而汤姆和玛丽却只喝清咖啡。
他们一坐坐了四十分钟而不是十分钟,被巧克力包围的心蝶心潮起伏,她想起了她的洋娃娃,有着一头金红色的鬈发和雪白的蓬蓬裙的小新娘,她的美就跟这巧克力香味一般馥郁,而她曾被长年秘密隐藏,被搁置在某处的空洞内。
而汤姆就像玛丽的经纪人,他滔滔不绝介绍玛丽的写作,同时流露的迷恋,又宛若她的fan,他告诉她们,他和玛丽是高中同学,从十六岁相恋,到今天的三十九岁,竟从未分离,连大学上的都是同一所本地公立大学,虽然是不一样的学科。
二十三年的形影相随,还能以迷恋的目光看着已经成家庭成员的女人,心蝶羡慕吗?好像更多的是困惑。她和自己丈夫是唱忠字歌跳忠字舞长大的一代,却对“忠”这个词充满反感,因为它曾经是巨大的谎言。
坐在海琳娜驾驶的车里,才几分钟就离开了小镇,回头望一眼辉映着教堂尖顶的小镇天空,叶心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辈子不离开这个小镇,一辈子形影相随,这样的人生她能接受吗?
“很宁静很美好,不是吗?”海琳娜笑瞥一眼心蝶。
“你说这个镇吗?”
“当然,还有这对夫妇,你不觉得他们很幸福吗?”
心蝶笑笑,不置可否,任何事和人,不深究都有一种简单美,比如她的泛泛而谈的讲座,她的随手拍摄浮光掠影的纪录片,她的这些美国听众,以及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真理却在表象之后。你无法通过四十分钟的相处判断这一对夫妻是否幸福,无法在小镇的主街走一圈,在她的呈现一派浪漫情调的意式餐馆用午餐在馨香馥郁的巧克力老店喝一杯杏仁巧克力来判断这个小镇是否美好。经过十年革命运动的致幻和更加漫长的苏醒过程,心蝶对一目了然的美产生了抗体,然而要向海琳娜讲清她的想法,却不那么容易。
心蝶突然就被弥漫的来自于肌体深处的疲倦摄住,她似乎睁着眼睛便沉入意识模糊的浅睡眠状态.接着,隐隐约约,从远处悄然涌来的音乐像暖被一样裹住她,是让她和海琳娜共同迷恋的电影音乐。恍然间,她好像又坐回电影院,伫立窗前的潘迪华背影,刘嘉玲的画外音,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家?女人转过脸,竟是海参母亲的脸,她眺望的窗口间对着上海的淮海路,路上挤满人,头顶上挂满红彤彤的大横幅,是七十年代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
“好像你母亲给你的衣服总是来不及跟上你的长得飞快的个子,冬天,还记得吗?我们穿棉毛裤时通常都是脚上的弹力袜压住棉毛裤脚管,但是你长长的腿从桌子底下伸出时,你的弹力袜总是脱离你的棉毛裤管,露出你的一段脚踝。知道吗?在冰冷的教室,你的赤裸的脚踝让我很热,这些细节我不说,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