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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并不能让自己释然,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想起自己在十六铺码头和阿三十指紧紧相扣互相感受的冰凉,她将扑向高考复习,她心里已经明白,为了进大学,她是可以放弃一切或者说摒弃一切包括阿三。问题就在这里,没有谁强迫她离开阿三,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想离弃,没有任何外力可以让她离开他,连七十年代最禁欲的时代都过来了。
然而,恰恰是在这个时代结束的时候,他们分手了。
但正是送旧迎新的时刻心里最乱。那时她想离开农场的愿望如此强烈,她以为进大学是救赎自己的唯一机会,如果救不了自己她也无法继续爱下去,她的心会死,她那时就是这样义无返顾,铁石心肠,原来,人在自救时是可以这么冷酷。
因此在漫长的复习阶段,她从来没有给过他只言片语鼓励他等她,她没有也不愿意去体谅他当时的绝望,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人了,是那种现实那种境遇让她无暇他顾。当阿三找回团支书时,她只晓得气愤他的背离,却不愿体谅他的脆弱,他需要有个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一起抵御那种被抛弃的绝望。
而当时的她,甚至连气愤都变得非常微弱,与高考成功的巨大喜悦相比,阿三的离去竟变得那么次要。
她已经坐在只有十多个位子的小螺旋桨飞机上,飞机一直在云层下飞翔,已经是在美国腹地,被称为腹地的中西部仍被积雪覆盖,褐色的土地镶嵌着白色。积雪很薄,想象中更寒气逼人,上海的老一代人总是说,化雪的日子才是最冷的,那时候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些微的暖意反令薄雪变成冰水流得到处都是,那种天脚趾像被针扎,脚后跟肿起了冻疮。
是不是,回忆就像化雪?
回到公寓的当晚,海参电话进来时,心蝶已睡进被窝,海参听出她声音中的倦意,想要挂电话,但是,心蝶说:“虽然很倦,但一点睡不着,我在想,东京碰到阿三之前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现在心里这么乱,说真的,我很感谢这些日子一直有你在。”在纽约最郁闷的那个夜晚,当阿三告诉她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幸好有个海参为她排解。“我已经习惯睡觉前和你聊几句。”她又添上这么一句,颇有几分亲昵。
“……”海参不响。
“喂,喂……”心蝶以为电话断了。
“我在听呢!”他的声音低了几度,听起来有些抑郁。 “怎么呢?”心蝶不解。 “哦,没……没什么……,我本来还担心……在打搅你……”
“怎么会?”她打断他,“我巴不得你多来电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到孤单……”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怎么这么遥远?在这些孤单的时刻,她没有想起过他,他已经跟她目前的痛苦或者欢乐没有关系了,她宁愿向远在西雅图的海参推心置腹。
“公差突然取消这件事让我对老板很恼火,退飞机票时还想过,索性请假自己去……”
她笑了,“不过还是挺远,要坐飞机呢,从西雅图到纽约,在中国,这算是一次长途旅行呢!”
对于心蝶,海参来不来纽约已经不重要,既然每天在交流、在讨论与纽约有关的所有细节,重要的是,他分担了她的郁闷和苦恼,曾与她一起度过和阿三冲突而变得晦暗的片刻的海参,来不来纽约又有什么关系?
“有些事情想做应该赶快做,只怕没有时间了!”
“怎么会?”心蝶笑起来,未免夸大其辞,这有点不是海参的风格。
“要见面还不容易吗?我不在美国吗?不在纽约见也可以在其他地方,比如到我们的大学城,离你母校才一个小时。”
“这……”他似乎有些意外,“在我总喜欢找个借口,”用他惯有的油滑语调,“比如借公差见个面比较自然,特意跑去,有点像……像约会。”
“约会有什么关系?”她问,用她特有的没心没肺的轻快语调。
他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对了,昨天十二点的时候,突然有些不放心,打过电话,你不在旅馆。”
“我在楼下隔壁的日本面馆。”
昨晚,纽约最后一夜,她在面馆泡到深夜两点,吃了一碗乌冬面,又要了一小瓶日本清酒还有生鱼片。如果海参来,她也会请他吃同样的东西,然而,说真的,在昨天这样的心情下,在阿三对她讲述了过去那些心情,她宁愿一个人沉溺在日本面馆特有的小温暖小安宁中。那个单眼皮的清秀男生也来了,戴着耳机,坐在他经常坐的位子,隔着一张桌子,她能隐约听到他耳机里激烈的音乐,仿佛是他泄漏的心声,这令她有种说不出的窃喜。来纽约前,她曾经想去下城到西村或东村泡酒吧,但最终却泡了面馆,这也是始料未及的。
“不用为我担心,在纽约,怎么样都能排解自己,我其实很怕回到这里,我很怕太安静的地方。所以,你的电话来得很及时,至少让我觉得安心。”
她禁不住打了个呵欠,这是真心话,因为安心,反而困意顿浓。
“你累了,明天再谈。”海参顿了顿,又说道,“……等你精神更好的时候。”
“谈什么,听起来好像要谈判!”她禁不住开着玩笑,半张着嘴克制着又一个呵欠,多日的紧张和疲倦在这个片刻急速涌来。
电话一放下,她便跌入睡谷。
第二天晚上,大学城的电影院在放映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心蝶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赶去电影院。从电影院走回家的路上,天又飘起了雪花,雪上加雪的街道,雪覆盖了一切也拒绝了一切,心蝶走投无路般退回到居所。
回到公寓,心蝶更有窒息感。她的公寓是单独立在街边的小小平房,侧面窗对着小花园,花园四周镶嵌着窄窄的砖砌走道,那条走道通向侧窗对面的公寓楼,即使白天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心蝶起初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面楼房有人居住,直到有一个周末的白天,她捻开侧窗的百叶窗时,看到对面三楼有一张脸,那是一张难以辨别年龄的白人男子的脸,因为没有表情看上去就像墙上的浮雕。心蝶抬着脸与那张“浮雕”互相凝视了半晌,这凝视远不是蝶来式的含着年轻女孩自以为是的凌厉的眼神,这时候的她困惑而紧张,之后她把百叶窗关闭。后来她从百叶窗的缝隙偷望到对面的楼上,不过,她再也没有看到那张“浮雕”。
现在房间里所有的窗,一共四扇,都被铝合金百叶窗遮蔽而令她感到窒息,电话铃响时,心蝶立刻像从封闭的空间找到一个出口,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当听到电话里海参的声音时,某些镜头与她曾经熟悉的现实在链接,她必须和他谈谈电影里那个早已散淡而去建立在异地的故人们思念中的城市,也许,只是个虚幻的城市,是王家卫电影中一个已经流逝的世界的意象,一个流逝已去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世界,一个存在过但在缅怀中被美化的世界,或者说,缅怀的情感赋予这个消失的世界以意义。
“你是不是要睡觉了?”海参总是过于敏感,如果她的语调不够明快,应接时声调不够高他便顾虑重重,“今晚我打了好多次电话……”
“我刚从电影院回来,正想跟你打电话……”她必须这么说才能打消他的顾虑,什么时候开始她要顾及他们的情绪,她同时想到阿三,他的多疑和焦虑。
但是今天晚上的海参对电影兴趣低落,他心事满腹的压力已经弥漫到她所处的空间。
“啊,对了,你好像说过有话要谈。”他的沉默,让她想起前一天他奇怪的态度。
他在电话里轻咳一声,她感染了他此时此刻的不自在,也跟着不自在了,电话里一片沉寂。
“没有什么,最近甚至想过停职,去做最想做的事……”
“这是白领精英的时髦心愿。”她开着玩笑。
他没有呼应。
“我打算带去纽约的轻便旅行箱还扔在办公室。”
“公差取消这件事让你这么耿耿于怀吗?”她不以为然问道,觉得这有点不像海参所为,他怎么啦?为这么点小事絮絮叨叨。
“你已经感觉到我很耿耿于怀吗?”
他问得奇怪,她不响。
“对了,今天上班时,”他似乎瞬间改变了心情,语调变得轻快,但又有点顾左右而言他,她带着几分疑惑倾听着,“和老板谈起取消的纽约公差,我告诉老板,为了去纽约我做了大量准备,包括烫好衬衣和西服,配好领带,剃了头修了脸,只差没有去美容院蒸脸……”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