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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踏着荒滩往东走去。
太阳落山之前我来到了古港遗址。这儿如今已完全不像个港口了,除了有一个石碑刻了
遗址纪念地一类文字之外,引不起多少想象。多年的海浪风沙已经淤填了港湾;一个重要原
因是黄水河上游植被被破坏,河流输送物质加快了一座古港的消失。但河湾如今仍停泊着三
五只渔船——它们大概很久没有出海了,风干的船体胡乱抛在那儿,在阳光下像一堆兽骨。
黄水河已严重污染了这片海湾。上游的一处造纸厂和数不清的化工厂,使河水和一大片
海水都变成了酱色。海风吹起,富含化学物质的浪涛扑到沙岸上,立刻堆积起雪白的一片泡
沫,久久不能消散……
而两千多年前这儿是鱼米之乡,是天然良港。徐芾出发的船队在这儿集结,河边就是打
造船只的营地,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就在这儿汇聚……真像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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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额剪掉的头发又长得很长了。往日都不忍去看被胡乱剪过的头发。她长时间用一条头
巾包裹着,看上去像个异族小姑娘。四哥在远处村子里找来另一个雇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
小伙子。小伙子像小武士一样维护着鼓额,她的心情好转起来。但阴云仍要时不时地笼罩天
空,她的眉头一锁,大家立刻沉重了。响铃常做一些好菜肴,一多半心意是为了鼓额。斑虎
在园门口一阵急叫,响铃就沾着两手面粉跑出来,大声喊着招呼客人。
现在葡萄园的常客多起来,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半都不让人高兴,比如
说矿区发生的恶性事故、南部山区水库干涸、油库爆炸、海滨租让给外国人两千亩土地做
“高新技术开发区”……总觉得一切都在向我们的葡萄园逼过来。我们就像当年那批莱夷人
的后裔,不断退守,最后不得不失去这一小片海角……
天越来越凉。冬天快来吧,冬天我们要点上炉火,围坐一起讲叙故事。冬天我们要关闭
屋门,煮上一锅老茶,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这一段来得最多的是那个女园艺师。她已经在做撤回城里的准备,百无聊赖,常常在茅
屋里发出泼辣的叫声。有一次她说:“让我找个老红军吧!”哪儿去找“老红军”?拐子四
哥吸着烟,伸开大手把鼓额揽到自己身边。女园艺师一边嚷着一边往鼓额旁边挪动。鼓额像
羔羊一样依偎在四哥身上,黑亮的大眼惊慌地望着女园艺师。
我渴望一场真正的冬雪。它下得越大越好。平原上需要覆盖的东西太多了,大地太干
了。渴!渴——渴——午夜里野鸟因为焦渴难耐,一声连一声呼号。这呼号之声让人听了就
再也不能入睡。
那场洁白的大雪迟迟不落。也许雪的品质太洁了,它开始厌倦平原……母亲般的平原
啊,不要失望,该来的护佑总会来的……
[古歌片断]从这里走开了莱夷之王。
一片樯帆兮遮天盖地,甲胄刀创落满冰霜。
黎明时分再无声息,只余下空荡荡之古港……
从此良港、桑园、无边之稻菽,皆落入狄戎手上。
长叹息兮百舸云集,难回首兮鱼米之乡。
嬴政王登上莱山,徐芾应召兮拜见始皇。
东巡车马浩浩荡荡,旄旌节旗遮没了山荒。
始皇衣着黑衮服、头戴黑冕旒,宝剑卢鹿兮放寒光……
问一声徐乡方士,何日采来仙药献予始皇?徐芾奏:水路凶险,更有海怪大鲛阻隔重
洋,臣必得五谷百工弓弩手,请得祭祀,重加犒赏,三千童男女兮奉予海王……
再备楼船百艘,好风顺水驶出黄水河港……
巧匠汇兮贤人至,伐木锻造万民忙。
黄水河头悬灯万盏兮,日夜打制龙骨赶做橹浆。
秦兵如虎似狼兮,苦役无边泪水长。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吞下了莱夷之米,服侍起狄戎之王……
徐芾委屈无辩语,咽下唇边之悲伤。
“快快挥动斧凿,早日驶出东疆,我已看到三神山兮,闪动着五彩金光……
吾皇赐福予东夷,广播雨露予徐乡。”
白发掩住两鬓兮,忧思入心不声张。
眼见得芦蒲茂长,雨水滋润夏草如潮涨……
粮草入营,选男择女,楼船挤挤兮旌旗飞扬。
东邻西舍泣哀哀,生死别离断肝肠。
谁说两载采得仙药?
淼淼无边兮风疾浪狂……
徐乡里那个贤人兮,你长了副什么心肠?
谁无妻儿子女,谁无父老爹娘?
十五岁稚稚娇童兮,再不见黄水河边稻米黄……
西风起兮百舸升帆,斋戒息兮再祭海王。
俊彦义士充作百工,只待一声号角兮启锚收纲……
乾山下祭奠三日,父子揖别苦泪长。
忽有驰马飞至兮,一道圣旨降到徐乡:
子不随父,妻不随夫,乘风顺水兮快快划浆!
阴毒不过嬴政兮文臣武将个个是强梁……
泪水涨兮楼船浮,一去无声兮海茫茫……
黄水河边那场撤离距今两千多年了。这是深不可测的遥远时光吗?就是这段时光的里
程,竟使人类记忆模糊不堪,以至于围绕哪里才是启航地争执不休。人类有史以来一场至为
重大的事件,竟如此容易地被含混。特别不能容忍的是在徐芾的故乡,人们的误解达到了异
常荒诞的地步。他们宁可把如此杰出的一个人物看作热衷于膏丸石散、擅长巫术的江湖骗
子……
人类就是这样遗忘着……
我多么憎恨“遗忘”。我认为这是人类最可怕的劣性、最可耻的瘢病。没有了记忆,也
就丧失了理性。一切丑恶与污浊都是在模糊的记忆之烟的遮蔽下肆意侵犯的。人类正在用遗
忘扼杀自己的全部希望。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准确知晓、自己的记忆,必须反复探究,重复追寻;要
讨论,要在相互的诉说中将其加固。这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是至为重要的,简直是生死攸关。
实际上生活在不断重复——相对意义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留下沉沉的代价。如果人
类能够战胜遗忘,就可以回避未来岁月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幸。
就因为此,我才要寻找一个安静,并在这个时刻不断追问自己:母亲在世时都告诉了我
什么?还有我的挚友、爱人、兄长以及敌人——他们都告诉了我什么?我在听到和看到的这
一切中,坚定不移地把握了和认知了的,又有多少?这其中是否还存在误识?
这就是追问。对我来说,它的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将让我有可能清晰地注视自己
的言行和思路,冲出迷茫。
人要战胜遗忘,首先要从对自己家族的认识上做起。一个人连自己亲人的得失经历都不
能烂熟于心,还怎么值得信任!要充分地理解他们,他们身边的故事和历史;要公允地评判
自己的亲人。一个家族的故事、它们发生的根源、结局的意义,都要从头问起——“为什
么?为了什么?!”
我们作为一个后来人,需要走近自己的家族还是离开它?
如果离开——如果走近——我知道这是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我只要一想起这种选择
的严重性就不敢松弛了。
我不得不一次次想象离我并不遥远的历史和人物,比如父亲、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
林中老爷爷、父亲的叔伯爷爷,还有更近的人和事——大雪中死去的山地老师、我在○三所
的导师、口吃老教授……他们的行迹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意义?他们生下来当然绝不仅仅是为
了走进那样的一些故事,而是在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捕捉心灵中闪烁的光点。那才是某种永
恒的东西,犹如从世俗尘埃中找出金属颗粒。就为了获得它,一个个九死未悔,历尽磨难。
那真是以死相抵的一场场拼搏。
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人,但都不约而同地追逐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
福寄托与它,抵押给它。即便是父亲的叔伯爷爷这样顽固的人物,也活出了一份纯粹。他面
对着必将来临的死亡显得何等从容,竟没有想过乞求。
在我难以忘记的亲人和兄长挚友导师之中,只有外祖母和林中老爷爷是很少受过正规教
育的人:其中老爷爷甚至一天书也没有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没有从根本上阻断和
影响他的知性。他几乎是凭本能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