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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道:“啥要紧看,再歇一日天末才舒齐。”
说话时,大家出了横波槛,穿过凰仪水阁,踅至渔矾。上面三间厦屋,当头横额写著“延爽轩”三个草字,笔势像凌风欲飞一般。
其时落日将沉,云蒸霞蔚,照得窗棂几案,上下通明。大家徘徊欣赏,同进轩中。管家早经安排一席筵宴。等得四个出局杨媛媛、周双玉、姚文君、张秀英陆续齐集,齐韵叟乃相邀入席。
杨媛媛袖出一张请帖,暗暗递与李鹤汀。鹤汀阅竟,塞在搭连袋内,便有些坐不定,只想要走,那里还吃得下酒?朱淑人心中有事,亦自慵懒的,不甚高兴。因此席间就寂寞了许多。
点心之后,肴馔全登。李鹤汀托故兴辞。齐韵叟冷笑道:“耐再要骗我!我晓得耐有要紧事体,故歇正好囗。”鹤汀面有愧色,不敢再言。
少时,终席散坐,李鹤汀方与杨媛媛道谢告别,即于延爽轩前上轿而去。抬出一笠园门口,两肩轿子背道分驰,杨媛媛自归尚仁里。李鹤汀却转弯向北,不多几步停在一家大门楼下。匡二先去推开一扇旁门,里面有人提灯出迎,叫声“李大少爷,今朝晚仔点哉(口宛)”。
鹤汀见是徐茂荣,点点头,跟着进门。及仪门首,即有马口铁玻璃壁灯嵌在墙间,徐茂荣就止步,让鹤汀主仆自行。自此以内,一路曲曲折折的弄堂,皆有壁灯照着接引,弄堂尽处,乃是正厅。正厅上约有六七十人攒聚中央,挤得紧紧的,夹着些点心水果小买卖,四下里串来串去,却静悄悄鸦雀无声,但闻开配者喊报“青龙”、“白虎”而已。这里叫做“现圆台”。
鹤汀踮起脚,望了望,认得那做上风的是混江龙。鹤汀不去理会,从人缝中绕出正厅后面。管门的望见,赶紧开门,放进鹤汀主仆。这门内直通客堂,伺候客堂的人忙跑出来,一个邀着匡二另去款待,一个请鹤汀先到客堂。上面设立通长高柜台,周少和在内坐着管帐。这是兑换筹码处所。
鹤汀取出一张二千庄票交付少和。少和照数发给筹码,连说“发财,发财!”鹤汀笑而颔之。然后请鹤汀到了厢房,拾级登楼。楼上通连三间,宽厂高爽,满堂灯火,光明如昼。中央一张董桌,罩着本色竹布台套,四面围坐不过十余人,越发静悄悄地。
这会儿是殳三做的上风,赢了一大堆筹码,李鹤汀不胜艳羡。殳三下来,乔老四接着上场摇庄。鹤汀四顾,问:“赖头鼋为啥匆来?”殳三道:“转去哉呀。刚刚来里说,赖头鼋去仔末,少仔个人摇庄哉。”鹤汀也说:“无趣!”
乔老四亮过三宝,鹤汀取铅笔、外国纸画成摊谱,照谱用心细细的押,并未押着宝心。鹤汀遂不押了,径往靠壁烟榻吸两口鸦片烟。乔老四摇到后来,被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接连打着四平头复宝,只得撮起骰子。
李鹤汀心想,除了赖公子更无大注的狎客,欻地从烟榻起身,坦然放胆,高坐龙头,身边请出“将军”,摇起庄来。起初吃的多,配的少,约摸赢二千光景。忽然,开出一宝重门,尽数配发兀自不够。鹤汀心中懊恼,想就此停歇,却没甚输赢;不料风色一变,花骨无灵,又是两宝进宝,外面狎家没一个不着的,竟输至五六千。鹤汀急于翻本,不曾照顾前后,这一宝摇出去便大坏了。第一个乔老四先出手,押了一千孤注;殳三跟上去也是一千,另押五百穿钱;随后三四百、七八百、孤注穿钱,参差不等,总押在进宝一门。鹤汀犹自暗笑,那里见得定是进宝。揭起摊钟,众目注视,端端正正摆着“幺”、“二”、“四”、“六”四只骰子。鹤汀气得白瞪着两只眼,连话都说不出。旁人替他核算,共须一万六千余元。鹤汀所带庄票连十几只金钱止合一万多些,十分焦急,没法摆布。乔老四笑道:“故末啥要紧嗄,故歇借得来配出去,明朝还拨俚好哉。”一句提醒了鹤汀,就央杨柳堂、吕杰臣两人担保,向殳三借洋五千,当场写张约据,三日为期,方把一应孤注穿钱分别配发清楚。
李鹤汀仍去烟榻躺下,越想越气,未及天明,喊楼下匡二点灯,还由原路踅出旁门,坐上轿子,回到石路长安客栈,敲开栈门,进房安睡,也不问起乃叔李实夫。
次日饭后,始问匡二:“四老爷来哚陆里?”匡二笑道:“就不过大兴里哉囗。”鹤汀自己筹度,日前同实夫合买一千篓牛庄油,其栈单系实夫收存,今且取来抵用,以济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独自步行往四马路大兴里诸十全家,只见门首停着一乘空的轿子,三个轿班站在天井里。鹤汀有些惶惑,诸三姐认得鹤汀,从客堂里望见,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爷来囗,四老爷来里呀!”
鹤汀进去,问道:“阿是四老爷个轿子?”诸三姐道:“勿是,四老爷请得来个先生,就叫是窦小山,来里楼浪。大少爷楼浪去请坐。”鹤汀踅上楼梯,李实夫正歪在烟榻上,撑起身来厮见。诸十全还腼腼腆腆的叫声“大少爷”,惟窦小山先生只顾低头据案开方子,不相招呼。
鹤汀随意坐下,见实夫腮边、额角尚有好几个疮疤,烟盘里预备下一叠竹纸,不住的揩拭脓水;倒是诸十全依然脸晕绊红,眼圈乌黑,绝无半点瘢痕。
一会儿,窦小山开毕方子,告辞去了。鹤汀始问实夫要张栈单。实夫怪问道:“耐要得去做啥?”鹤汀谎答道:“昨日老翟说起,今年新花有点意思,我想去买点来浪。”
实夫听说,冷笑一笑,正欲盘驳,忽听得诺三姐脚声,一步一步蹭到楼上。见他两手摄著个大托盘,盘内堆得满满的,喊诸十全接来放下。诸三姐先从盘内捧出一盖碗茶送与鹤汀,随后搬过一盆甜馒头,一盆咸馒头,一盆蛋糕,一盆空着,抓了一把西瓜子装好,凑成四色点心,排匀在桌子中间。又分开两双牙筷,对面摆列。实夫就道:“耐啥一声勿响去买得来哉嗄?”诸三姐笑嘻嘻不答,只把个诸十全望前用力推摄。诸十全只得踅近两步,说道:“大少爷请用点心。”说的声音轻些,鹤汀不曾理会。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来,一面说:“大少爷用点囗。”一面取双牙筷。每样夹一件送在鹤汀面前。鹤汀连声阻止,早夹的件件俱全,还撮上些西瓜子。
实夫笑劝鹤汀:“随意吃点。”鹤汀鉴其殷勤,拆一角蛋糕来吃,并呷口茶过口。诸三姐在旁蓦然想起,连忙向抽屉寻出半匣纸烟,拣取一卷,点根纸吹,送上鹤汀,说:“大少爷请用烟。”鹤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觉好笑起来。诸十全不好意思,把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诸三姐才逡巡退下。
实夫乃将药方交与诸三姐,诸三姐因问:“先生阿曾说啥?”实夫道:“先生也不过说难好点哉,小心点。”诸三姐念声“阿弥陀佛”,道:“难好仔罢,耐生来浪,倪心里一径急煞!”
诸三姐说着,转向鹤汀,叫声“大少爷”,慢慢说道:“四老爷末吃仔个两筒烟,来里乡下勿比仔上海,随便陆里小烟问才是龌龌龊龊个场花,想来四老爷去吃烟末,倒勿知勿党团下去,就过仔个毒气。四老爷坎到辰光,怕得来,面孔浪才是个哉!倪说:‘四老爷陆里去过得来个嗄?’故末四老爷忒啥个写意哉,连搭仔自家才匆曾晓得是啥场花。我同十全两家头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爷元拨困。幸亏个先生吃仔几帖药,好仔点;勿然,四老爷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径来里伏侍,倘忙两家头才过仔,一淘生起来,难末真真要死哉!大少爷阿对?”
鹤汀暗忖这段言词,亏他说得出口,眼看着诸十全打量一番。诸三姐复道:“大少爷阿晓得?外头人再有点勿明勿白冤枉倪个闲话,听着仔气煞人哚!说四老爷该个疮,就是倪搭过拨俚毒气。倪搭末不过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两家头,啥人生个疮嗄?要说十全生来浪,四老爷两只眼睛阿是瞎哉嗄?”说到这里,一手把诸十全拖到鹤汀面前,指着脸上道:“大少爷看囗。四老爷面孔浪,倪十全阿有点相像?”又捋出诸十全两只臂膊,翻来覆去给鹤汀看了,道:“一点点影踪才无拨(口宛)。”诸十全羞得挣脱身子,避开一边。
鹤汀总不则声,但暗忖这诸三姐竟是个老狐狸,若实夫为其所愚,恐将来受害不浅。当下实夫嗔着诸三姐道:“外头人闲话听俚做啥!我总勿曾说耐末,才是哉(口宛)!”诸三姐笑道:“四老爷生来勿曾说啥。四老爷再要说倪,故末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