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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月有时候也会来看我,来了就带一包卤菜,把我灌得烂醉。有一天她突然小声说,回家吧,我姑眼睛都快哭瞎了。说完就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当时心里是刺了一下,可很快就没有了那种感觉。我是下过决心要独立生活的,我顶多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我租的这间小阁楼很好,视野很开阔,只是有点漏,一到下雨就滴答,滴答,好像总在提醒我点什么。提醒我什么呢?
九月的一天,我给老板押车,车过矿机厂的时候,心跳忽然加速,颤个不停,我就跳下来了。我看见矿机厂的大铁门是关着的,门下长满了蒿草,只有港龙股份有限公司的铜牌牌还挂在门外。铜牌上不知让谁戽了一泡屎,是用那种小学生作业纸包着的,于是我就笑了。笑着笑着,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不走,其实就是在等待,我想等着最后一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始终不来。
现在这个港龙公司的牌子虽然还挂着,可他们毕竟退出去了。那几个领导虽然还是领导,可卖厂毕竟不那么容易。因为据说现在上边已经有了明确说法,禁止这种自己定价自己买的内部人交易。也因为小舅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幽灵还在厂里游荡,矿机厂还有三千多双眼睛。也许那些人并没有死心,他们也在等待,等着下一个机会。本市的企业改制依然成绩很大很大,问题很小很小。29号文件再也没有人提起,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僵着。我也这样等着。我相信矿机厂三千多职工也是这样等着。
实际上小舅在那个29号文件宣布的第三天就死了。死得很突然。但他没有白死,他的灵魂一直守在矿机厂里。他死的时候,矿机厂改制领导小组公布的方案刚刚贴出来,还没有干透。在这个方案里,朱卫国的名下写着3%的股权。
我想正是这3%的股权,让小舅彻底孤立了,崩溃了。在他看来,他做的一切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表演。他惟一想做的事,就是赶紧把房产证还给大家。可是就这一点,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他们回答,你不是说员工自愿购股的吗?
他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人再相信任何解释。这是他第三次欺骗了他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除了死,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除了死,他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良心发现。事不过三啊。
他都已经那样了,他就不能不这样!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那一刻我猜他没有犹豫。另外,此前他也过了一把瘾:那台空气锤周围,扔了一地的酒瓶子,还有一堆新打的镰刀和斧头。镰刀有长的短的,带齿的带钩的。斧头有宽的窄的,带改锥带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当当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
临死前他有没有想到过罗蒂?也许他至死都不曾想过。其实他的命运罗蒂早就暗示给他了。
在最后一刻,他有没有想到过他的姥爷,我的外爷爷?我猜他是想过的。因为那个素描画上的人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在火光中看到了那个英雄。他向往那种生活。那个人肩上扛着铁栅栏,身上中了十几枪,可还喊叫着,让他的狱友往外冲。
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下一代,为了……冲啊,冲啊!
我们得到消息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几乎全厂人都到齐了,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全都挤在车间外面,当时正是大雪飞扬。
当时焦炭炉还没有熄灭,小舅平躺在工作台上,穿着工作服和大围裙,可是他的脑袋已经没了。没有了头颅的身躯并不可怕,只是有点怪。
我妈扑上去喊:大头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不值啊真的不值啊!
月月抓着小舅的手猛扇自己耳光:爸呀爸呀,我对不起你呀!
那一刻哭声震天,他的徒弟们一个一个扑通扑通跪在雪地里,杜月梅也在他们中间,他们哭着叫着,师傅啊,师傅啊。
只有外婆一个人没有哭。我们告诉她,小舅已经走了,小舅这回真的走了。外婆拉拉小舅的手说:好,走了好。我们跟她解释不清,又不敢给她看小舅没有头颅的躯体。外婆就固执地认为大头是去那儿了,说:走了好,那儿好啊!
那天的雪花出奇的大,一片一片都跟小孩手掌似的。雪花直直地泼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大地给抹平了。那是憋了一冬的雪,所以才格外地激烈和肃穆,格外地庄严和洁白。
两天以后,矿机厂把职工的房产证退还给了大家。五天以后,港龙公司宣布撤出矿机厂。这年年底,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市里忽然放起了炮仗,离过年还好些日子呢,居然噼里啪啦炸了一夜。后来才听说,市头头被抓进去好几个。
矿机厂也来了一个调查组。据说调查组讲了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一个停产几年的工厂能保养得这么好(不知是什么人,居然还去保养设备);二是没想到矿机厂这支队伍还是这么整齐。
我想,小舅这回该瞑目了吧。
2004年写毕于春节,6月26日再改
你的影子无处不在
钟求是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1984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供职于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见梅跟别人不一样,是因为家里有个傻子弟弟。
见梅常听父亲说:“本来只生一个的,后来不知好歹再生了一个。”父亲说:“再生一个就生多了,造下大孽,把好日子弄废了。”父亲又说:“当时不懂造孽,光惦记着高兴,就起名儿叫喜出……”
父亲说话的时候,喜出便站在一旁傻笑。他看着父亲,咧着嘴,脸上一阵阵欢喜。喜出总是这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快活地咧开嘴巴。一咧开嘴巴,口水便会滑出,一挂一挂地依在胸前,厚成油亮亮的一片。有时他会把食指伸入口中,卧在那里,让口水顺着手臂流入袖管,在弯臂的地方湿成一块儿。
喜出时常湿着的还有裤裆。他八岁了,还做不好小便的事。其实他穿着开裆裤,往院子边一站,比谁都方便。见梅教过他多少回了,就是教不会。有时他懂了似的,很快跨到屋外,却捏拿不住东西,把尿水注在鞋子上。有时他慌乱地出门走到合适地方,站了半天没有动静,原来一路漏过去,已尿净了。
这样,喜出身上成天就臭湿湿的。见梅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除下喜出的衣裳去河边清洗。她把衣裳扔在石阶上,举着木槌一下一下捶打。尽管是冷天,衣裳的味儿还是很重,要捶打许多下才能散去。见梅的力气还不够多,经不起用,捶着捶着就会吃劲。几件衣裳洗下来,她的脸和手便透了红。
原先,洗衣裳是母亲的活儿,后来她患了一种叫类风湿的病,手指关节变得又紫又粗,有些难看。医生说,这样的手碰不得冷水,最好闲着。母亲不信,又去碰河水,很快把指关节弄成了算盘珠子。母亲举着满是算盘珠子的手说:“这是报应,因为谁都知道,是我的肚子把喜出造成个人形儿。”她还说:“要是早些住在城里就好了,城里人不讲情面,不会让我生下第二个来。”
母亲说的不是全对。见梅小时候,住的地方还是城外的村子,后来县城慢慢变大,一点点逼近村子,最终把村子收并了。见梅家坐在一个院落里,傍在河边,典型的农户群居格局,却算是城里人了。父母也不再下地干活,只在城里的羊毛市场摆摊子。摊子不大,进进出出的却是些大票子。有了票子,日子便扎实起来。那时父母挺庆幸,觉得不费大劲儿,就把城里人给做了。不仅如此,他们因捏着农家户口,还有多生一胎的优势。这优势简直是一只鲜亮的果子,挂在枝头悠来晃去,很是诱人。于是他们就摘了。
他们没想到摘下的是苦果,舒心日子从此掉了个头。他们看过几次医生,很快把心看凉了。心一凉,父亲的好脾气再也没回来。以前,父亲爱逗乐子,经常把见梅说得咯咯地笑。现在,要是瞧着喜出也在旁边傻笑,就不愿意多说话。他不说话,喜出仍还在笑,收不住的样子。这时父亲会伸出手,往儿子脸上甩出一记耳光。
冬至这天,喜出又犯了大傻,将一只兔子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