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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很像一个农民 。你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要回到你蹲点的那个生产队去。在公社办公室里,一边听着县和公 社的头头们布置工作,你一边随手翻看近些天的报纸。你的目光在一幅照片上停住了。那是 当时报纸上常见的那种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照片,而你竟在上面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 影,相应的文字说明证实了你的发现。她是你的一个昔日的朋友,不过你们之间已经久无联 系了。当你满身泥水地跋涉在滂沱山雨中时,你鲜明地感觉到你离北京已经多么遥远,离一 切成功和名声从来并且将永远多么遥远。
许多年后,你回到了北京。你常常从北京出发,应邀到各地去参加你的作品的售书签名,在 各地的大学讲台上发表学术讲演。在忙碌的间隙,你会突然想起那次雨中的跋涉,可是丝毫 没有感受到所谓成功的喜悦。无论你今天得到了什么,以后还会得到什么,你都不能使那个 在雨中跋涉的青年感到慰藉,为此你心中弥漫开一种无奈的悲伤。回过头看,你无法否认时 代发生了沧桑之变,这种变化似乎也改变了你的命运。但你立刻意识到在这里用〃命运〃这 个词未免夸张,变换的只是场景和角色,那内在的命运却不会改变。你终于发现,你是属于 深山的,在仅仅属于你的绵亘无际的空寂的深山中,你始终是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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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与 面(2)
周国平
四
一辆大卡车把你们运到北京站,你们将从这里出发奔赴一个遥远的农场。列车尚未启动,几 个女孩子站在窗外,正在和你的同伴话别。她们充满激情,她们的话别听起来像一种宣誓。 你独自坐在列车的一个角落里,李贺的一句诗在你心中反复回响:〃我有迷魂招不得。〃
你的行李极简单,几乎是空着手离开北京的。你的心也空了。不多天前,你烧毁了你最珍爱 的东西你的全部日记和文稿。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你注定要为你生命之书不可复原的 破损而不断痛哭。这是一个秘密的祭礼,祭你的那位屈死的好友。你进大学时几乎还是个孩 子呢,瘦小的身体,腼腆的模样。其实他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当时在你眼里他完全是个大 人了。这个热情的大孩子,他把你带到了世界文化宝库的门前,指引你结识了托尔斯泰、陀 思妥耶夫斯基、易卜生、休谟等大师。夜深人静之时,他久久地站在昏暗的路灯下,用低沉 的嗓音向你倾吐他对人生的思考,他的困惑和苦恼。从他办的一份手抄刊物中,你第一次对 于自由写作有了概念。你逐渐形成了一个信念,相信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学问和地位,而 是真诚地生活和思考。可是,他为此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在等待列车启动的那个时刻,你的书包里只藏着几首悼念他的小诗。后来你越来越明白,一 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友谊,因为一个人只能有一次青春,一次精神上的启蒙。三十年 过去了,他仍然常常在你的梦中复活和死去,令你一次次重新感到绝望。但是,这深切的怀 念也使你懂得了男人之间友谊的宝贵。在以后的岁月里,你最庆幸的事情之一就是结识了若 干志趣相投的朋友。尽管来自朋友的伤害使你猝不及防,惶惑和痛苦使你又退入荒野之中, 你依然相信世上有纯正的友谊。
五
你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发生了某种异常事情。邻居们走进走出,低声议论。妈妈躺在床上, 面容憔悴。弟弟悄悄告诉你,妈妈生了个死婴,是个女孩。你听见妈妈在对企图安慰她的一 个邻居说,活着也是负担,还是死了好。你无法把你的悲伤告诉任何人。你还有一个比你小 一岁的弟弟也夭折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给你造成的创伤,你想像他就是你而你的确完全可 能就像他一样死于襁褓,于是你坚信自己失去了一个最知己的同伴。
自从那次流产后,妈妈患了严重贫血,常常突然昏倒。你是怎样地为她担惊受怕呵,小小的 年纪就神经衰弱,经常通宵失眠。你躺在黑暗中颤抖不止,看见墙上伸出长满绿毛的手,看 见许多戴尖帽的小矮人在你的被褥上狞笑狂舞。你拉亮电灯,大声哭喊,妈妈说你又神经错 乱了。
妈妈站在炉子前做饭,你站在她身边,仰起小脸蛋久久地望着她。你想用你的眼神告诉她, 你是多么爱她,她决不能死。妈妈好像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温和地呵斥你一声,你委屈地 走开了。
一根铁丝割破了手指,看到溢出的血浆,你觉得你要死了,立即晕了过去。你满怀恐惧地走 向一个同学的家,去参加课外小组的活动,预感到又将遭受欺负。一个女生奉命来教手工, 同组的男生们恶作剧地把门锁上,不让她进来。听着一遍遍的敲门声,你心中不忍,胆怯地 把门打开了,于是响起一阵哄笑,接着是体罚,他们把你按倒在地上,逼你说出她是你的什 么人。你倔强地保持沉默,但在回家的路上,你流了一路眼泪。
我简直替自己害羞。这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是我吗?谁还能在我的身上辨认出他来呢?现在我 的母亲已是八旬老人,远在家乡。我想起我们不多的几次相聚,她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忙碌 。面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她是否还会记起那张深情仰望着她的小脸蛋,而我又怎样向她叙说 我后来的坎坷和坚忍呢?不,我多半只是说些眼前的琐事,仿佛它们是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 情,而离别和死亡好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原本非常亲近的人后来天各一方,时间使他们可悲 地疏远,一旦相见,语言便迫不及待地丈量这疏远的距离。人们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生 活的无情莫过于此了。
六
在我的词典里,没有〃世纪末〃这个词。编年和日历不过是人类自造的计算工具,我看不出 其中某个数字比其余数字更具特别意义。所以,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所谓〃世纪末〃,我没 有任何感想。
当然,即将结束的二十世纪对于我是重要的,其理由不说自明。我是在这个世纪出生的,并 且迄今为止一直在其中生活。没有二十世纪,就没有我。不过,这纯粹是一句废话。世上每 一个人都出生在某一个世纪,他也许长寿,也许短命,也许幸福,也许不幸,这取决于别的 因素,与他是否亲眼看见世纪之交完全无关。
我知道一些负有大使命感的人是很重视〃世纪末〃的,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旧的世纪有不可 忽略的影响,对新的世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总之新旧世纪都不能缺少他们,因此他们理应 在世纪之交高瞻远瞩,点拨苍生。可是,我深知自己的渺小,对任何一个世纪都是可有可无 的。所以,当别人站在世纪的高峰俯视历史之时,我只能对自己的平凡生涯做些琐碎的回忆 。而且,这回忆绝非由〃世纪末〃触发。天道无情,人生易老,世纪的尺度对于个人未免大 而无当了罢。
19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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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只属于历史
周国平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 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做历史使命感。那是在五十年代初 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 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 。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 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 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 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 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 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 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反抗,即革 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