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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话让她脸红了。这立刻使我感到问得突兀。
“回,有时也不回。你知道我在这儿有宿舍。”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宿舍就在办公室旁边。像这个耳房一样,那里也有一间半,那半间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儿看看吧。”
我答应了。小冷咕咕哝哝站起,俯身看着:“怎么,这么多天你一个字也没写下来呀?”
“领导让我先熟悉一下专业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着嘴笑起来。我给笑愣了。她突然弯下腰,抓起旁边的一支粗黑的铅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用食指点着问:
“这是个什么字啊?”
我看了看,这是一个脏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吓住了,问:“怎么?”
“这个字我不识。”
“哎哟,”她喊起来,“大叔说你的学问可大了,怎么连这个字也不识呀?”
“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字?”
“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上,有很多这样的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黄科长平时让她抄了些什么东西。我说:“那是他的自传吗?”
她摇摇头,“不,黄科长让我抄的东西很多,有的是自传,有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让我抄。”
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糖果塞给我。我不吃,她非让我把糖果剥开填到嘴里不可。她自己也剥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说这是黄科长给她的。“大叔把我当小孩子,老给我糖果,其实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应了两声。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岁的人。她长得很丰满,皮肤紧绷绷的,脸上闪着光泽。她一再邀请我到她的办公室去,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天黄科长到外面办事去了,这个小四合院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办公室跟我的那间耳房格局完全一样,只是这里面的东西比我那儿多得多,也复杂得多。一张小写字台,一把椅子,还有两张沙发。不过写字台旁边的茶几上却摆了很多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香波之类;再旁边是一条晾衣物的绳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绿绿的短裤乳罩之类。有几件衣服好像是黄科长的内衣。这一切她都满不在乎。桌子上就摊着一些她刚刚抄成的稿子。我过去翻了翻,见有三大叠已经抄好放在那儿。一叠的题目是《我的放牧生涯》,一叠是《学医大事记》,还有一叠的题目特别有意思:《游击考》。我问这是谁写的东西?
“黄科长呀,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他自传的前面三章……”
“噢,题目很有意思。”
“不过你先别看,他没让你看你就不能看。”
我点点头。小冷开始抱怨:“多麻烦哪,我都抄了两遍了,他说还要改呢。总说马上买电脑打字机……”
“领导对自己要求严格,态度认真,你就抄吧。你觉得他的‘自传’有意思吗?”
“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地方——得了,我不说了,反正总有一天他会让你看的。”
我要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哎”了一声,接着一笑,从旁边的一个抽屉里抽出了一叠东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不看?”
“什么?”
“什么?好东西。你可别告诉他我给你看过呀。”
“到底是什么?”
她对在我耳旁咕哝道:“这是黄科长让我抄写的……”
我发现都是罕见的黄色段子。我问:“你抄这东西干吗?”
“干吗?”她觉得奇怪,瞥瞥我。“黄科长让我用大字抄下来。他的眼睛不好,得看大字。刚抄好,他又有了……”
我明白她问的那个脏字出自何处了。我胡乱翻弄了几下还给她:“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过了,你还是留着吧,免得黄科长不高兴。”
小冷“哧哧”一笑,头缩了一下:“到底是最有文化的人,连这个都看过。不过你知道俺是一片好心,俺不信服才不给看哩。”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在想:她是什么意思?我朦朦胧胧觉得她在讨好我。她大概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来贿赂我。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我想她总不会因寂寞而贿赂别人吧?肯定不会。我故意把话题引开,问:
“黄科长待你好吧?”
“大叔是个好人。不过长了你就知道了,他的毛病也不少,手不老实……”
我笑了。她又说:“其实他的心肠蛮好,怪知道疼人的,有好东西也舍得给我吃。我在这里七八年了,他什么毛病我不知道?他待我好,俺待他也不孬。在这世上除了俺以外,我琢磨他没有更亲近的人了。”
我提醒她:“他还有个儿子。”
小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呸!那也算儿子,像一头生骡子。”
“怎么?”
“怎么?恨不能把他老爹的东西全都搬了走。那个儿媳你还没见哩,像个黄鼠狼一样,鼻子嘴巴又尖又长,一进这个院子就嗅来嗅去的。那是两个馋鬼,两只白眼狼,不得好死。你看看我多么能咒人!不过我不咒好人。”
我吸了一口凉气。小冷的目光不知怎么转到了一旁的绳子上,那儿有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裤头。她的目光立刻柔和起来:“老头子这个人啊,别看年纪大了,身体可好,身板壮着哪,一点也不糊涂。俺刚来这儿工作时,他就扯着俺的手,摸着俺的头发说:‘好孩儿今年多大了?’我说多大了,他就说:‘好孩儿别累着,慢慢干,工作也不是一天能干完的。’他还教俺识字。那时候俺一共才识二十来个字,如今俺都能抄稿子了。”
“是啊,就像他的首长一样,他处处学首长。他的首长就让他的保姆学会了读书识字。”
“黄科长这个人心慈面软,大大方方,手头也宽裕。除了讲好的工资,他高兴了还塞给俺百八十元。”
我笑了。
“那是工资以外的钱哪。俺不要,他总是给俺塞到裤兜里。”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什么时候出嫁呀?”
一句出口才知道,这有多么不得体。果然,我马上遭到了对方的猛烈反击。她“砰”地一下把脚边的什么东西踢了老远,说:“当老师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真是读书人没根没柢!”
我一句话给刺得难受起来,脸上热辣辣的。很长时间我们俩没话。我要告辞了,临走时抬头看了看,发现小冷的眼圈红了。
我刚刚出门,就听她抽搐着:“大叔俺还没有伺候好呢,俺怎么能、能离开大叔……”
5
黄科长几次邀请我一块儿进餐,我都谢绝了。我只是按时来上班,绝不想再投入另一个奇怪的家庭组合。我的拒绝不仅使黄科长有点失望,也让那个鼻梁尖尖的小冷有些生气了。有一次她说:“大叔让你留下来你就留下来,吃顿饭有什么?你还没尝尝我做的菜呢。你看不起我做饭的手艺吗?”
“这怎么会呢。”
“来了,就该像一家子。躲躲闪闪的真别扭。”
连我也觉得在他们中间有点儿别扭。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一个单身男子与一个家庭的关系,还是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与领导及秘书的关系?我弄不明白。不过同时我又发现,小冷是真心实意留我吃饭。后来我搪塞说:“等一段时间吧,我们反正在一起工作了,这种机会总是很多的。”
我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只要到了下班时间就离开,每天上班都准时到达。黄科长高兴了:“小宁同志啊,你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工作吗可以松弛一些。那也不是一天干得完的哟。”我心里觉得好笑:上班这么久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在干些什么。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在上班。我偶尔记起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叫“营养协会”的单位。我真的有点感激眼前的这个黄科长,感激这间办公室。
一天中午,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了小冷的办公室。他们高一声低一声说着。过了一会儿,正屋的门“砰”地一下打开,黄科长出来了。他站在枣树下,卡着腰注视那个耳房。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小冷就在黄科长的注视下把小伙子送走了。我发现小伙子见了黄科长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打。那个小伙子很瘦,左边的眼睛好像有点斜。
小冷送走那个小伙子,返回时,黄科长板着脸:“工作时间,不能随便会客。”
小冷丢下一句:“反正又不是别人。”
黄科长语调僵硬:“谁也不行,这是制度。”
小冷返身回屋,“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