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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
“他是下庄青救会主任,我知道!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就是呗!”那个纳底子的妇女随便说了一句。
老太太扫炕扫完了,翻身下地,拍打着自己的上衣,跟我聊了两句,就问开拴柱:
“你是下庄的么?下庄哪一家呀?是你送这位同志来的么?……”
“人家是下庄大干部哩!青救会主任,又是青抗先队长!”门口那个年轻妇女,代
替拴柱回答她娘;她仰起脸来,可又望着院子里说:“娘,集上捎甚么不?”
“你爹才去了嘛,又捎甚么?”
“人家也赶集去呀!”
“对,我……我得走了……”
拴柱说着,猛转过头朝那年轻妇女“闪”地一下偷望过去,就支支吾吾走了。当他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脸一阵红,脑瓜子低得靠近了胸脯;我也看见
拴柱走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而那个年轻妇女,也好象偷偷地斜溜过眼珠子去,
朝拴柱望了望。纳底子的妇女这才愣了身旁那个一眼,推着她走了。
人们都走了,我慢慢地摆设开我的行李和办公用具。连个桌子也没有啊!只小孩给
我搬来了个炕桌。不一会,老太太抓了把干得挺硬的脆枣,叫我吃,一边又跟我拉开了
闲话。
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了:这家房东五口人,老头子五十岁,老太太比她丈夫大三岁,
小孩叫金锁,那两个妇女是姐妹俩,妹妹叫金凤。老太婆头发灰白了,个子比较高大,
脸上也不瘦,黄黄的脸皮里面还透点红,象是个精神好、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持家干
才。小孩十一岁,见了我的文具、洗漱用具、大衣等等,都觉得新奇,并且竟敢大胆地
拿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放;他娘拿眼瞪他,他也不管,又拿起我的一瓶牙膏,嚷着往外
跑去了:
“姐姐;姐姐!看……看这物件儿……”
下午,我开会回来,拿了张报纸,坐在门槛上面看。我住的是东房,西屋是牲口圈;
北屋台阶上面,那两个妇女都在做针线活。妹妹金凤,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挂零,细长
个子四方脸,眼珠子黄里带黑,不是那乌油油放光的眼睛。转动起来,可也“忽悠忽悠”
地有神;可惜这山沟里,人家穷,轻易见不着个细布、花布的,她也跟别的妇女一样,
黑布袄裤,裤子边是补了好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
裤,想是她弟弟的吧!她姐姐看来却象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
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边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
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看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可发现金凤也好象在愉望
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
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
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
纳底子,金凤可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
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
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唯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
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买了些甚么物件?”
“回来功夫不大!呃,……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
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
浅’着哩!”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
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材长。农会里也顶事
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把,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愣了丈夫一眼,对我说,
“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
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
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别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
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
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着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
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搅;黑夜,金凤、
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跟这村冬学讲政治课,
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象你在下庄教……教……教拴柱他们一
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
着她们打闹,还骂道:“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
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
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这本本似的,
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
柱可又好象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
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邦;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吗?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象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
好用巴掌抹了一下睑,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别说啦,别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别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
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象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
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是不行,没那个心思……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象是说不尽的
辛酸似的……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
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好闹的,不过象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她很
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
个百团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