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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经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妈凑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会,又喊了几声“太太”
,见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动,陶妈便把刚才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旧看不出她有什
么反应。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陶妈直起身子来,和刘妈面面相觑了一会。房间里静静的。在这种阴阴的天气,虽然也
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间里就像在一个大水缸的缸底。陶妈给五太太把被
窝牵了一牵,觉得这棉被不够厚,想拿出两件衣服来盖在脚头,便去开抽屉,一开抽屉,却
看见五太太那只猫睡在里面,这猫现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钻在衣服堆里睡着。陶
妈轻轻地骂了一声,把它赶了出来,拿出衣服来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给五太太盖在床上
。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刘妈在他们家帮了几天忙,
入殓以后就回去了,因为顺路,便弯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诉她一声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们现在住着一间前楼阁,同时有半间客堂他们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刘妈来的
时候便在客堂里坐着,没有上去。那是个石库门房子,这一天刘妈一推门进去,他们天井里
晾着些青菜,大概预备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阳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过来。刘
妈笑着叫了声“冯老太”。冯老太一抬头看见是她,忙点头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刘
妈道:“怎么病啦?”冯老太道:“是呀,有十几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说着,便站
起身来把客人往里让,又向阁楼上嚷了一声:“刘大妈来了。”
刘妈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冯老太搬过一只竹梯倚在阁楼上,刘妈便从梯子上爬
上去,冯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看脸只管叫着“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带笑连声招
呼着“当心!当心头!”里面黑赳赳的像个船舱似的,刘妈弯着腰进了门,进了门也仍旧直
不起腰来。小艾忙把电灯捻开了,让她在对面一张床上坐下。刘妈问候她的病,问她是不是
有喜了。小艾仿佛有点难为情,但是刘妈听她说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说是不能起床
,一起来就腰酸头晕。其实小艾自己也疑心,这恐怕还是从前小产后留下的毛病,不过她当
然不会对她婆婆说这些,这时候她婆婆虽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刘妈会提起从前事情,忙岔
开来说了些别的话。刘妈便告诉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
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
刘妈坐到她床上来,嘁嘁喳喳告诉她五太太临终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搁着一双鞋,刘妈坐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上面,便拿起来掸了掸灰,笑道:
“哟!你自己做的呀?越来越能干了!”
那是一双青布袢带鞋,却仿照着当时流行的皮鞋式样,鞋底分三层,一层青布包的,上
面衬着一层红布包的,又是一层淡灰色的。这双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从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觉得非
常有兴味。她现在做菜也做得不坏,不过因为对于一切都有试验的兴趣,常常弄出很奇异的
配搭,譬如洋山芋切丝炒黄豆芽。金槐起初也有点吃不惯,还是喜欢他母亲做的菜,但是冯
老太因为有脚气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脚肿。
他们这阁楼的板壁上挖了一个相当大的方洞,从这窗户里可以看见下面的客堂。刘妈偶
一回头,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们金槐回来了。”金槐端了一张长板凳坐在他母亲斜
对面,两人在那里说话,脸色都很沉郁。隔了一会,金槐便上来了,刘妈直让他坐,在这低
矮的屋顶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坐了下来,便微笑着问小艾:“你今天怎
么样?可好了点没有?”小艾笑道:“还是那样。”金槐微皱着眉毛向她脸上望去,他坐在
那里,身子向前探着一点,两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显出那一种焦虑的样子。小艾倒觉
得有点窘,心里想他今天怎么回事,当着人就是这样。金槐默然地坐了一会,便又下楼去了
。他一走,刘妈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为你的病他那么着急。”小艾只是笑
。刘妈又坐了一会,便说要走了,小艾也没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么欢迎刘妈常来,因为刘
妈虽然人还不坏,但是有点快嘴,来得多了,说话中间不免要把她的底细都泄露出来,小艾
很不愿意她同住的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为一般人对于婢等女总有点看不起,而她是一个
最要强的人。
刘妈从梯子上下去的时候却有点害怕,先上来的时候还不很费事,现在站在门口低头一
看,那条梯子笔直的下去,简直没法下脚,只得一坐坐在门槛上,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下挨,
冯老太在下面搀扶着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着替她在背后拍打了两下,原来刚才那一坐,
裤子上坐了一大块黑迹子。刘妈也笑了起来,自己也拍打了一阵子,便告辞出门,冯老太母
子都送了出去。刘妈走了,冯老太便弯腰把地下晾着的青菜拾起来,却叹了口气,道:“早
晓得少腌点菜了——又不能带走。”金槐道:“送给别人腌好了。”说着,便转身进去,匆
匆地跑到阁楼上,向小艾说道:“我们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愿意跟着去,就
在这两天里头就要动身。”小艾“嗳呀”了一声,在枕上撑起半身向他望着。金槐是很兴奋
,自从上海成了孤岛,虽然许多人还存着苟安的心理,有志气些的人都到内地去了,金槐也
未尝不想去,不过在他的地位,当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边的环境总比这里要好些。
他又微笑着:“刚才我跟妈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她回乡下去。不过我看你这样
子好像不能走,怎么办呢?”小艾怔了一会,便道:“我想不要紧的,又不是什么大病。”
金槐向她望着,半天没有做声,然后说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硬撑着,路上一定要辛苦点的
。还是我先去,你随后再来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来。”
金槐道:“也只好这样了。”他坐在她对面,把她床前的一双鞋踢着玩,踢成八字脚的
式样,又给它并在一起。两人都默然,过了一会,金槐又道:“听见说香港的房子难找,我
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们商量着什么东西应当带去,金槐说棉衣服可以用不着带,香港天气热。小艾叫他把
一只热水瓶带去,金槐道:
“等你来的时候再带来好了,这两天你们还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个人跑到那里,又不会说广东话,等会给人拐去卖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
是个小孩子了?”
两人表面上只管说说笑笑的,心里却有点发慌,小艾拥着一床大红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
里,那黄色的电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在那船舱似的阁楼上,大家心里都说不出来是一种什
么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梦的感觉了。
在金槐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网篮、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来,又把桌子上的
抽屉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阵子乱翻乱掀。冯老太在旁边看着,便道:“你在那儿找什么
?”
金槐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去的。”
等冯老太走开了,金槐便问小艾:“那张照片呢?”他们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们结
婚的时候合拍的一张便装照,也没有什么别的照片。这一天他问起来,小艾便笑道:“那张
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点不大高兴,咕噜了一声,道:“只剩那一张了,怎么也给人了
。”后来冯老太把他的手绢子全都洗干净了,烘干了拿来给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开箱子,
箱子盖里面有一个夹袋,他把一叠手帕向里面一塞,里面除了一把新牙刷,还有一样东西,
摸着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张硬纸片,这用不着看,也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把那张照片
抽出一半来看了看,便望着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
这一天夜里,金槐三点多钟就起来了。他知道他母亲和小艾也是刚睡着没有一会,所以
也不愿意惊醒她们,轻轻地开了灯,把小件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