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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
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的房屋都是黑洞洞的,
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
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着,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嗦嗦地抖
起来。院子里黑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的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
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丁呀当呀敲着磬铃鼓钹,那音乐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
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一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来隔壁
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
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
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从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
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开,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
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赶赶咐咐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
睡得发糊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
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
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太回来了,还不起来!”匆匆地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
,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
“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是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
并没有人。原来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
便道: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
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的,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
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
忆妃笑道:“你也吃点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
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
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地踮着脚走
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
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没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方才
懒洋洋地应了声:“吃点儿也好。”
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
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不看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是当着景
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着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
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
“你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
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
水煎熬着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地走近
前来,把那托盘放下来,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
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识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
激,就仿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下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
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从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
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
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
!”
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
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惚惚恍恍的,仿佛她自己是另外
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出去,粥碗和
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
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
里来了客,在忆妃这边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
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下打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
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
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了。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
撞到她身上,仿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见这情形,也就明白
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刘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
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
,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
说不定。”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着,陶妈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
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
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
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仿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
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脸”万“不
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
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口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
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
看看可要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
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个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
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说:“你给我把她叫来!”
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涨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
没头没脸地打上去,道:“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重,从床前拾
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劈劈啪啪在小艾脸上抽着。
小艾虽是左右躲闪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地流下血来,但是立刻
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
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来,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
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