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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
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
悦,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
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
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
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
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
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
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
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
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
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
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
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
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
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
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
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
事情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
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过
,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
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
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
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
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小艾道:“他没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
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来。五太太在房
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边不做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
面前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
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个人又打
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
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去了。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
,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
忆妃房里的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
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热闹去了。陶妈向来不大喜欢和
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
家里就剩下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一
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五太太的床也铺好了。她只要
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嗒,她几乎可以想象这
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
她拿起剪刀,把那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点浆糊粘上。房间里的灯光
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
的窗棂吹得格格的响。
景藩回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
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有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
汽车无情无绪地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
,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五
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间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
,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地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人
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
去。”景藩却皱着眉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里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
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些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来,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蓝的薄片别
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
火炉旁边前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
头努着嘴很用心地剔着牙,一双眼睛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觉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
,不由得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跟着就涨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种模糊的恐惧是没
有理由的,她从来也不想看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
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
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
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
,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着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道
:“你几岁了?”小艾没有做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
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
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地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
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在床
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
,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瓷茶杯,砸了简直不得
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灯光是黯淡的红黄色。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力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
悄悄的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没有放下来,
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地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
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
宵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