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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预备去跟我表哥结婚了。”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你表哥?怎么你从来没提起过?”
家茵道:“我母亲本来有这个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
摇了摇头,道:“可是,感情是渐渐地生出来的。到后来总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个成见。
”宗豫怔了一会,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
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于到这样。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
成的。”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儿听见了什么话了?
”家茵只管平板地说下去道:“还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
,给他钱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亲。”她罗里罗唆地嘱咐着,宗豫惶骇地望着她道
:“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还懂得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
情都不能够明白了,简直要发疯”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家茵!难
道我们的事情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
就只能永远在这个房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暗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
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地道:“你
自己的心大约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嗳,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住
,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么
。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拣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这么走了,小蛮要闹
死了。”家茵道:“不过到底小孩,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宗豫缓缓地道:“是的,小孩是
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
大镜子去。镜子里也映着他。
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儿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如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嗳。”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
上陈列着的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包纸把它盖没了,纸张嗦嗦有声。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说:“好,那么——”
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绒线,“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仿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
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
,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皱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
里还粘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铁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
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又看见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
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
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一九四七年五月)
小 艾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
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
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
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掳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
,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了,过了三十
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
常,但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人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
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
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
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
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
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
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地叮嘱,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
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
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
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
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
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
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份在民国时代出仕,一
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
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
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
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
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
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
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
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
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
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
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份已
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
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
热热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
姐在外面叫了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
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
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
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开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
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
“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
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看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
上面的钱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