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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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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
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
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
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
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
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
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
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
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
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
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
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
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
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
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
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
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
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多 少 恨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
  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

  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
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

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
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
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
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
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
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
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
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
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
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
”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
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
,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售
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
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好看。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
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
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
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人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旋,可是
男女的事情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人掏出钱来,见
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
,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
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
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
,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
。”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
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
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
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
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
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
,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
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
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
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
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
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
。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
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
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
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有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
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
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
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
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
:“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
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
也不见得好,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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