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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可是他哪里肯认帐?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许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知道他有女人。你
说他安的是什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什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
基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场面上
的太太小姐,我见过无其数,论相貌,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人缘太好了,沾
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无非因为家里需要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麻
烦,对于她的身份问题并没有加以考虑。后来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看待,又因
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思。久而久之
,看穿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形容憔悴,个子也瘦小,渐渐的越发出落
得长大美丽,脸上的颜色,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
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惟有雅赫雅并不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
气,唯一的维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
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然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
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外面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寡妇有些不清不楚,
被霓喜打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
管我!”霓喜没奈何,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怄气,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
宁静。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
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洗礼。
这时雅赫雅的营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
固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
佣帮忙,生产后便长期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窄,要另找房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房
客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收拾屋子那两天
,雅赫雅自己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赌气带了两
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办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虽然冷清些,也是齐
整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凉爽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子嚷热,道:“待我禀明了
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
:“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房子。”霓喜咋舌道:“房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
笑道:“我没告诉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
些房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轻轻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住宅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施
舍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
化个缘,叫我们这出手小的,越发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房子里逛去,又
道:“务必携带我去走走。”梅腊妮正要存心卖弄,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清早,一行
七八个人,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游玩。
轿子经过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路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人烟稀少,林子里一
座棕黑色的小木屋,是警察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
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
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
观之不足,看之有余。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
似的。回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
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
“你急什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
?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
妮道:“多半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端详她
自己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
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米耳先生这座房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因此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守,
听见梅腊妮一众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轿子打发回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
,没什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
还是回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什么?”
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知道,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
印度巡捕了!”
众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露出一
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眼珠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之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
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喝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理会
,铁烈丝便用法文咒骂起来。有个年轻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
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性,它怎么懂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
眼,方才不敢出声。
那铁烈丝已是不中用了,梅腊妮正在壮年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玲珑
,领着霓喜看房子,果然精致,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
有两副仿古劈竹对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全。霓喜赞不绝口。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个中国姑子上灶去了,外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候。吃过了
,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家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
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园的玻璃门口
,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
映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转得没意思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
,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难得,吹弹歌唱,当家立计,样样
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妹妹在九如坊新戏院,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
内行。”
霓喜带笑只管唱下去,并不答理。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
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
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哆嗦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
丛里来玩牌。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身,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辰,看看黑上来了,众人
方才到花园里换一换空气。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黄昏中像一朵朵巨
大的白蝴蝶花,花心露出一点脸来。惟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
心的头发,下面垂着月牙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
虽不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