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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
这一片喧声,无限制地扩大,终于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界。恍惚是睡梦中,居高
临下,只看见下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弄
堂里空无所有,半夜的风没来由地归来又扫过去。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军号,似乎就在弄堂
里,又似乎是远着呢。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转身来正待走,隔着那黑白大理石
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看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
婶,一个看不仔细,只知道她披着皮领子的斗篷。场子里面,洪大的交响乐依旧汹汹进行,
相形之下,外面越显得寂静,帘外的两个人越显得异常渺小。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
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
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
着没意思,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
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
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
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男子果然
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
笑道: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难免有点憋得慌。本
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
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
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
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
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
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
一张,想是怕她敲诈。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离婚之后
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
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
机做媚眼。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
,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染了头发,
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
故,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赛姆生太太的话
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回来了
”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
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到如今还
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儿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觉得
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
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又稳
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打开另
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又
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肥皂
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动物,可是没有谁
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
她忙碌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寒冷。那不过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
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
也许她毕竟是老了。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下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
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她又道:“没有什么款待你,将就下两碗面罢!”我道:
“谢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次日,在哈同花园外面,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
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
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初时虽然风光,事变后全都进
了集中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
与他们。她攒眉道:“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
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
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怎能不敷衍着他们?天下做
父母的,做到我这步田地,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
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
做饭是小事,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
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天天上普德医
院打针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
心事重重——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
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
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
多年前的照片。
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因此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
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凶残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自己
,从恐怖的回忆中她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下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
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
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下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
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
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即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
,我们也知道她的原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穷人终年穿黑的,抑郁的黑土布,黑
拷绸。霓喜一辈子恨黑色,对于黑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穷与磨折。霓喜有时候一高
兴,也把她自己说成珠江的蛋家妹,可是那也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幻想。她的发祥地就在九
龙附近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先说是
一百二十元,随后又觉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先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姑娘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