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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仰着脸望上去。柳原道:“广东人叫它‘影
树’。你看这叶子。”叶子像凤尾草,一阵风过,那轻纤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耳边
恍惚听见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铁马的叮当。
柳原道:“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流苏不做声。他走,她就缓缓的跟了过去。时间横竖
还早,路上散步的人多着呢——没关系。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
,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
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
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
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
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
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
心。”
流苏嗔道:“你自己承认你爱装假,可别拉扯上我。你几时捉出我说谎来着?”柳原嗤
的笑道:“不错,你是再天真也没有的一个人。”流苏道:“得了,别哄我了!”
柳原静了半晌,叹了口气。流苏道:“你有什么不称心的事?”柳原道:“多着呢。”
流苏叹道:“若是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也要怨命,像我这样的。早就该上吊了。”柳原
道:
“我知道你是不快乐的。我们四周的那些坏事,坏人,你一定是看够了。可是,如果你
这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你一定更看不惯,更难受。我就是这样。我回中国来的时候,已经二
十四了。关于我的家乡,我做了好些梦。你可以想象到我是多么的失望。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不由自主的就往下溜。你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流苏试着想象她是第一次看见她四嫂
。她猛然叫道:“还是那样的好,初次瞧见,再坏些,再脏些,是你外面的人,你外面的东
西。你若是混在那里头长大了,你怎么分得清,哪一部分是他们,哪一部分是你自己?”柳
原默然,隔了一会方道:“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这些话无非是借口,自己糊弄自己。”他
突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用不着什么借口呀!我爱玩——我有这个钱,有这个时间,还得
去找别的理由?”他思索了一会,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
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
,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流苏愿意试试看。在某种范围内,她什么都愿意。她侧过脸去向着他,小声答应着:“
我懂得,我懂得。”她安慰着他,然而她不由得想到了她自己的月光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
,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她缓缓垂下头去。柳原格格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副
声调,笑道:“是的,别忘了,你的特长是低头。可是也有人说,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子们适
宜于低头。适宜于低头的人往往一来就喜欢低头。低了多年的头,颈子上也许要起皱纹的。
”流苏变了脸,不禁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脖子。柳原笑道:“别着急,你决不会有的。待会儿
回到房里去,没有人的时候,你再解开衣袖上的钮子,看个明白。”流苏不答,掉转身就走
。柳原追了上去,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保得住你的美。萨黑荑妮上次说:她不敢结婚
,因为印度女人一闲下来,呆在家里,整天坐着,就发胖了。我就说:中国女人呢。光是坐
着,连发胖都不肯发胖——因为发胖至少还需要一点精力。懒倒也有懒的好处!”
流苏只是不理他。他一路赔着小心,低声下气,说说笑笑,她到了旅馆里,面色方才和
缓下来,两人也就各自归房安置。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
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
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
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她这么一想,今天这点小误会,也就不放在心上。
第二天早晨,她听徐太太屋里鸦雀无声,知道她一定起来得很晚。徐太太仿佛说过的,
这里的规矩,早餐叫到屋里来吃,另外要付费,还要给小账,因此流苏决定替人家节省一点
,到食堂里去。她梳洗完了,刚跨出房门,一个守候在外面的仆欧,看见了她,便去敲范柳
原的门。柳原立刻走了出来,笑道:“一块儿吃早饭去。”一面走,他一面问道:“徐先生
徐太太还没升帐?”流苏笑道:“昨儿他们玩得太累了罢!
我没听见他们回来,想必一定是近天亮。”他们在餐室外面的走廊上拣了个桌子坐下。
石阑干外生着高大的棕榈树,那丝丝缕缕披散着的叶子在太阳光里微微发抖,像光亮的喷泉
。树底下也有喷水池子,可没有那么伟丽。柳原问道:“徐太太他们今天打算怎么玩?”流
苏道:“听说是要找房子去。”柳原道:
“他们找他们的房子,我们玩我们的。你喜欢到海滩上去还是到城里去看看?”流苏前
一天下午已经用望远镜看了看附近的海滩,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只是行动太自由了一
点,她不免略具戒心,因此便提议进城去。他们赶上了一辆旅馆里特备的公共汽车,到了中
心区。
柳原带她到大中华去吃饭。流苏一听,仆欧们全是说上海话的,四座也是乡音盈耳,不
觉诧异道:“这是上海馆子?”
柳原笑道:“你不想家么?”流苏笑道:“可是专程到香港来吃上海菜,总似乎有
点傻。”柳原道:“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的傻事,甚至于乘着电车兜圈子,看一场
看过了两次的电影”流苏道:“因为你被我传染上了傻气,是不是?”柳原笑道:“你
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里面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只管向
里看着。流苏道:“有什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致
使我想到马来的森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
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
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点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忽然觉得他的
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
道:
“做什么?”柳原道:“回到自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想象你
穿着旗袍在森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想象你不穿着旗袍。”流苏连忙沉下脸来道:“少
胡说。”柳原道:“我这是正经话。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应当光着膀子穿这种时髦
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应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也许倒合式一点,可是线条又太硬。”流
苏道:“总之,人长得难看,怎么打扮着也不顺眼!”柳原笑道:“别又误会了,我的意思
是:你看上去不像这世界上的人。你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谛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
”流苏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戏,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做作——这也是逼上
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侮!
”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
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人人都对我装假。只有对你,我说过句把真话。你听不出来
。”流苏道: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可是我的确为你费了不少的心
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离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也许会自然一点。好容易盼着
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森林里去”他笑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