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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车,往西走约200 米,就看到了法圆坂国民住宅。里见往最东边的那一栋公寓走去,走上狭窄的阶梯,来到四楼,按下右侧那一户的门铃。
“你回来了——”
妻子三知代打开了门。一瞬间,她仿佛在检查什么似的,盯着里见的脸看。这是她10年来一直不变的习惯。三知代和里见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从丈夫此时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顺不顺利、看诊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累,怎么样? 先吃饭好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管里见的表情再怎么阴暗,她都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种聪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来,是因为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自然知书达礼;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里见这样刚毅木讷、除了学问之外什么事都不想管的个性,这样的应对方式应该是最恰当的。对于三知代的这种应对,里见从来没有表示过“好”或“不好”。不过,看到里见能够专心一致地继续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没有错。今天也是一样,里见看来比平时都累,发现这种情形后她马上做出判断,知道他应该不会想要立刻钻进书房,所以劝他吃了晚饭再说。
“这个嘛,先吃饭好了。”里见答道。平常当研究和诊疗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就算他在吃饭的时间回来了,也是一回来就钻进6 叠大的朝南房间,继续用他的功。
可今天里见却将公文包往书房一丢,脱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边。
“好彦怎么了? 已经吃过饭了吗? ”他问起8 岁大的儿子。
“明天好彦学校要举行野营活动,不过,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所以我让他早点吃完饭,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样体质虚弱就不好了,吃完饭后我帮他看看。”他往好彦睡着的6叠大房间看去。
没有好彦的餐桌,是没有对话的安静餐桌。三知代忙着舀汤、盛饭,而里见则默默地接过、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气氛并不显得僵硬、冰冷,那是因为对这两人而言,这样的吃饭方式没什么好奇怪的。吃完饭后,三知代帮里见泡了杯热茶,说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给你,你要现在看吗? ”
“喔,是爸爸寄来的? 真稀奇,我想马上拜读。”
里见的父亲很早就亡故了,母亲也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对三知代的父亲、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抱着有别于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的,拆开后,每行约十几个大字,写着:前几天,我无意中巧遇贵校的鹈饲医学部长,听他说你正努力钻研“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让我甚感欣喜。学术上无法建立功业的医者与驽马无异,生活上的杂事你尽管交给三知代去办,请放心专注于自己的学问吧! 对于我那不成才的儿子,我也严厉训斥他要多跟你学习,努力从事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承望你多教导他。
虽然是封简短的书信,但从字里行间却仿佛看到身为解剖学权威的老医学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连自己惟一的儿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拼命督促,以期子承父业,让他往医学之路迈进。
“爸爸还是老样子,这还真像是他写的信。”
说完后,他想到说出“对患者而言,医生就好像神一样”的鹈饲,和终身服膺“研究不辍才称得上是医学家”的岳父羽田,这两个人碰到了,会有什么话题好讲?真是诡异。接着他又想起鹈饲曾跟他说“拜托你也学学财前,赶快长大”,想起财前五郎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要忘掉这些不快似的,里见站了起来,替已经睡着的儿子把脉。
脉搏80,他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不用拿体温计量也知道,没有发烧。里见安心地离开孩子的床边。
“我去大哥那里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门。
从里见住的法圆坂国民住宅区到大哥的家,约是步行20分钟的距离。受过战火蹂躏的内安堂寺町,尽是乱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个角落挂着“里见内科·小儿科诊所”的小招牌,正是里见惟一的哥哥里见清一开的诊所。里见推开门,进到里面,玄关处有一双胡乱摆放的拖鞋,看来有患者来看诊了。里见安静地坐到候诊室的角落,不过,由于诊所狭小,诊疗室和外面只隔着一片玻璃门,所以,里面在做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开阿司匹林给你回去吃。”这是哥哥的声音。
“阿司匹林? 只有阿司匹林吗? 医生,是否打个针、多吃点药会快一点好? ”
这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不,虽然感冒的症状很多,但你只是单纯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医生,反正我有医保,又不用担心诊疗费的问题,你打个针或是多开点药给我吃,我会比较放心。”患者不太满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没有医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药,我就会跟你说不需要。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到其他诊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险,他们就会帮你做不必要的诊疗,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会开肠胃药给你,以求增加点数。像你们这样的患者和医生,对那些真正需要医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 ”带着怒意的声音敲打着里见的耳朵,真的很像安于清贫、固守节操的兄长会讲的话。对哥哥而言,这种个性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患者好像正慌张地穿着衣服,不久,哭丧着脸的男子走了出来。
“修二,你可以进来了。”
大概是护士帮他通报了,哥哥从诊疗室里唤他进去。8 叠大的房间铺着木板,哥哥面对边角已经磨平的诊疗台和破旧的书桌坐着。
“怎么了? 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正好现在没有病人,我们就在这里谈吧。”说完后,他把护士支开,请她去调剂室。
清一与里见相差13岁,虽然才刚过55,却已华发丛生。看到哥哥历尽风霜、刚中带柔的坚毅脸孔,里见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没有说出今天在门诊时发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经不再重要了。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这样吧? 肯定有什么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语气含着父亲般的宠溺。
当下,里见不再逞强:“嗯,有件令人讨厌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鹈饲教授之间的不愉快说给哥哥听。
哥哥清一不动声色,轻轻点着白发斑斑的头用心听着,听完后,他说:“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得要领哪! 当时你应该不要讲得那么直接,可以婉转一点,想办法引导他认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诊断错了,那要怎么办? 事态不就严重了? ”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脏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换成是哥哥你的话,你一定也会跟我一样,不,恐怕你会说得更直接吧? 毕竟你自己……”
你自己还不是已经做到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的讲师,就因为和主任教授意见不合,让人故意找碴儿给撵出了大学——他硬是把到嘴的话给吞了下去。
“我们两兄弟犯不着一起吃医学界的冷饭吧? 要吃冷饭,我一个人就够了。”哥哥笑着把话带过。然而,在里见的心里,“医学界冷饭”这个名词所蕴涵的封建恶势力,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周一的门诊特别混乱。诊疗时间明明订在9 点,但8 点一到,走廊就已经挤满了患者,还没到9 点呢,已经有人没有位子可坐,于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里见提着永远鼓胀的大包,进入二楼的副教授室。他马上打了个电话到门诊部。
“我是里见,有一个叫做小西菊的患者,她的血清淀粉酶检查和胃镜检查报告应该出来了,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
年轻的护士应了声“好”,电话那头传来快速翻阅病历的声音。
“胃镜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可是血清的报告还没有送来我们这边。要我马上去检验室问问看吗? ”
“没关系,我到门诊之前,先去检验室一下好了。”
里见穿好看诊的白袍,快速往楼下走去。小西菊今天会来,不知她的血清检查和胃镜检查有什么结果? 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检验室的阴暗楼梯,一股潮湿的霉味弥漫在走道,天花板和墙壁上还有几根钢管从水泥缝中裸露出来。外面春阳普照,光明灿烂,中央检验室所在的地底却不见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阴森,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