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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西冷硬咽地问:〃嘉草,她可有棺材?这种时候,苦命啊,林生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死的,天哪……〃
〃还算小撮着家里有口薄棺材,本来是为他娘备下的,这就给了嘉草。只是,人和鱼怎么也分不开,只好一起下到棺材里去埋了。〃
〃人和鱼?天哪,我受不了,主啊,救救我们吧,我受不了。我要到羊坝头去,我现在就要去,我现在就要去,主啊,我受不了——〃
〃我跟你说你不能去——〃
〃随你怎么样想,你放开我,你让我去。你不知道那年我没去,才害死了林生。这一次我不能不去,让日本人打死我好了,我不能不去——〃
〃——我不是怕你给日本人打死。我知道这两天市面上已经安定了一些,要不我怎么跑得回来?我也不是怕你和他们杭家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头对杭家的那份孽债。我跟你说,你是万万不能去杭家的了,你会受不了的。我都不敢跟你说杭家发生了什么。我怕我说出来,我自己就先要疯了——〃然后,他就放轻了声音,对方西冷耳语。然后,方西冷就尖叫了起来。
只听门口一阵大咳,有人摔倒在地了。这夫妻两个才想起来盼儿,他们急忙华声打开了卧室的门,见盼儿跪倒在地上,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挂着汗水,嘴角上泛着血沫,地上是一摊血。看到他们打开了门,盼儿就抱住了母亲的腿,脸上血水泪水一起流,轻轻叫道:〃奶奶啊,我的奶奶啊……〃
方西冷李飞黄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说的话,全让盼儿听到了,一时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不迭地扶起盼儿往床上抬。李飞黄就说:〃盼儿这病,不用西药,怕是麻烦。前一向不是好多了吗?〃
〃那是用着美国寄来的盘尼西林针剂呢。日本人一进来,什么都乱套了,邮局也关了门,我到哪里去弄药?还是先吃中药吧。可是连中药店也关了门。怎么办呢?主啊,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什么,杭嘉乔和吴有,竟然用大缸把沈绿爱给闷死了。主啊,我晓得那些缸是放在什么地方的。哦,我受不了了——〃
方西冷把几乎半昏迷的盼儿放在床上,自己也几乎要半昏迷了。她刚刚把身子靠在了床头,门,又很响地被敲击了起来。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轻声喝道:〃别开门,别理他们。〃
〃听这敲门声,肯定不是好人,日本人,是日本人——〃李飞黄声音发起抖来,他们听到了有人在外面用杭州话喊:〃快开门,皇军有事找你们,开了门没事,不开门,皇军可是要烧房子了。〃
〃别开门,别开门,〃方西冷阻止着丈夫,〃我听出来了,是吴有的声音。天哪,就是他用大缸闷死了我婆婆,你干什么,你别开门——〃
李飞黄已经一把推开了西冷,气急败坏地说:〃你没听到他们敲得那么凶,他们肯定知道屋子里有人,说不定刚才吴有一直跟在我身后。你没听他们喊了,我们开了门就没事,不开门,他们就要烧房子了——来了,来了,我这就来开门了——〃这最后的话是应给外面的人听的。话音刚落,大门已经给他打开了。
已经走开了的吴有,听到身后大门打开,这才又回了转来,见了李飞黄,冷笑着说:〃李教授,你好灵的耳朵哪,不怕皇军烧你的楼?〃
李飞黄心里叫苦,知道自己是不该开这个门的,现在再要缩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只好赔笑说:〃刚才真是睡着了,不知吴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吴有却理都不理他,径自就走了进去,见着了方西冷母女,又说:〃你01倒是笃坦。这种时光,还会睡着。我敲这半天的门,也不知道开,你们当我吴有是什么人了?〃
方西岸平时见着吴有,心里看不起,脸上就有一种鄙夷。今日看到这破脚梗,却毛骨惊然地发起抖来,说:〃我们家盼儿病了,正在料理她呢。〃
〃病了也不行,〃吴有说,〃皇军说了,但凡是个活人,都得到苏堤上去栽树。谁要敢不去,后面有日本兵扫着尾呢,那可就是死是活不晓得了。〃
李飞黄连忙表态:〃我们去,我们这就去,盼儿,你快起来,多穿几件衣服——〃
方西岸就抢白:〃你看盼儿还能起得来吗?她吐得那一地血。再说,苏堤上原本一株桃花一株柳的,那么些树,还不够,还要去种什么树?〃
吴有喝道:〃就你话多!一株桃花一株柳的,在日本人手里,那能叫树吗?皇军正是要你们去砍了它们,换上樱花树呢。〃
〃我知道,我知道,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李飞黄连忙又来打圆场,〃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吴有看看病任怄的盼儿,压低了声音说:〃我是看在阿乔的分上才跟你们说的,你们还是把盼儿给带上好。皇军一会儿就挨家挨户搜上门了,他们可是不放过一个黄花闺女的。〃
听到这里,方西冷吓得一把就把盼儿从床上给拎起来了。
已经是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元月了。
小掘一郎与杭嘉乔骑着马在苏堤上漫步的时候,两个人的心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苏堤上的桃花树,已经被人一株株地挖了出来,横倒在湖边柳树下。那些掘出的窟窿旁,置放着从别处运来的樱花树。它们都不是树苗了,寒风冻雨中剩着一身赤裸裸的枝条,一圈圈淡灰色的箍纹发着亮光。
小掘一直就处在一种勃勃兴致的状态之中,他一边环顾着苏堤两岸的湖色,一边合着堤下一些日本士兵正在吟哦的调子,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时节天将晓,
霞光照眼花莫笑,
然后,不胜感慨地说:〃要是在本土,再过几个月,就到岚山赏樱花的季节了。不知今年的天皇,会在赏樱会上请到什么样的贵宾呢?嘉乔君,您可曾访过我们京都的樱花?〃
杭嘉乔的肩自被绿爱咬过一口之后,一直发痛,近日这种疼痛竟然发展到了全身的关节。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得了痛风,养父吴升看了却说这是被恶梦缠身,邪气侵了骨头所致。此病是要吃素的,不能见了兵气血光,只能在家中静静地养着。吴升又说,羊坝头杭家大院,死了那么些人,阴气太重,不可住人,要想治他的病,只能搬出这宅院,方有转机。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嘉乔索性点透了他,说:〃你是要我悬崖勒马吧?〃
吴升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沈绿爱会是这样的一个死法。〃
〃你不是和我一样恨着羊坝头杭家人吗?〃
〃那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自道伙里的事,再说我也没要谁的命,和日本人恨中国人不一样的。嘉乔,我可真是没想到你会走这一步。〃
〃你现在想到了吧。你却不知道我杭嘉乔早已落入悬崖,抽身已晚了。〃
吴升看着这个他曾经是最钟爱的义子,他老了,驾驭不了他了。他说:〃早知你有今日,我当年还真是不送你去上海洋行好呢。〃
嘉乔说:〃可你送了,大把大把的钱你也出了,你就是把我送上了今日这条路。杭家人哪怕在阴曹地府里,也不会只吃住我一个人的。〃
吴升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话的确是嘉乔说的。他就抖抖地笑了起来,说:〃乔儿,你放心,你走到哪一步,我总陪你行到哪一步的。〃
说完他端上来一碗中药,这是他专门寻来的偏方,治嘉乔的痛风的。
嘉乔一口气喝了那药,看看老吴升,说:〃爹,你别生我的气,我身上痛,心里烦着,说话没轻重。你只晓得,我心里最敬重的就是你了。我走到这一步,也是想到要你老脸上光彩啊,没想到你竟觉得丢脸了。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和日本人打交道了。〃
吴升叹了口长气,说:〃说这些话没意思的,天底下哪里来的后悔药。再说我看你也不是真后悔。你若身上不痛,跟着日本人,还不是鲜龙活跳?〃
嘉乔不明白吴升这句话的意思,吃了药,他自己感觉好一些了,方说:〃从小你就教我,做人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我真毒了,你又害怕,你要我怎么样呢?〃说完就躺下睡去了。
吴升看着睡下的义子,脸就沉了下去。他的老太婆走了过来,看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气,吓得手里一块抹布都抖在地上,说:〃老头儿,你要干什么?〃
吴升说:〃我在想着,怎么给嘉乔治病呢。〃
杭嘉乔虽有病,但他是小掘的翻译,这些天来,除了日军日常事务之外,他还得陪着小掘遍游西湖。他骨头痛,对湖光山色也并无多少兴趣,但又推辞不得。夜里睡不好,总有恶梦来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