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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是要学张岱啊,可惜砸错了对象。〃李飞黄说,〃这是多闻天王,四大金刚之一。夜里你看不出来,他手里拿着宝幢,豹头环眼,许多人不知道,当他杨连真伽来打。上回我来灵隐,还见了庙里借人用铁蔡黎把它给蒙了起来,你可不要砸错对象了。〃
〃那真正的杨连真伽石像呢?〃杭汉就问。
〃早就被张岱砸了扔进厕所了。〃
嘉和知道李飞黄专攻晚明史,这段掌故倒也是不会有错的。原来南宋亡后,元世祖忽必烈就任命杨连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集江南教权一身。这个杨连真伽,残害百姓,狐假虎威,这倒也不 去说他。最最集天人共债的一条,是他竟然挖了南宋皇帝的陵墓, 还建了一座塔,把他们的骨骸压在塔下。这就弄得人神同怒了。
偏偏这个杨连真伽还想着流芳百世,竟在飞来峰上为自己造像,意欲永垂不朽。等到明末清兵大举人侵之时,人们很清兵,就如前朝恨元兵一般的了。故而,山阴文人张岱来此,对那石像验 明了正身,当然就不会放过了。砸碎了石像不说,还把石像头扔进了茅坑。谁料想,千劫万难到如今,这杨连真伽,又勾起了人们对日本兵的仇恨,且又阴差阳错地把那多闻天王当了杨连真枷,又为后世留下了一段轶事。
嘉和拍拍侄儿的肩膀,说:〃这种事情,偶尔为之,倒也不失性情。〃
杭汉自小在嘉和身边长大,把嘉和当了亲爹一样恭敬,他立刻明白嘉和的意思了。这是他们杭家男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不明白的人,断断听不出那话里面的许多的微言大义。比如这一句〃偶尔为之倒也不失性情〃的评价,到底是褒是贬呢?恐怕只有汉儿听出来了,这分明还是阻止的意思了。汉儿甚至能够听出来伯父不会说出口的那句话——要杀就杀真正的活强盗,这种动作,到底还是小儿科的。
这么想着,心里不免又沮丧,便过溪,沿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拾阶而上。前面不远处有四角亭一座,杭汉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他知道,伯父是肯定会跟上来的。在这样的不祥之夜,这个受了强烈刺激的少年,有一场根本的对话需要进行。
果然,不大工夫,杭汉便见嘉和伯父从小径中出现。伯父一向身轻如烟,走路说话都少有响声。有时在家中走廊上,杭汉会见着伯父在前面走着,竹布长衫下摆极轻微地颤动着,配着脚下的不动声色的青砖,飘飘荡荡地远去了,那才叫〃此时无声胜有声〃呢。杭汉便时有纳闷,他自己是习了拳术的,知道轻功非一日之劳,可是从未听说过伯父习过轻功啊。在背面看到的是伯父的轻,从正面看到的是伯父一脸肃穆,恰恰又是心事重重的人了。杭汉是个爱在心里琢磨的少年,时间长了,竟把伯父给琢磨出来了。他想,伯父那是在努力地把人做得举重若轻啊。
家里的老人都在私下里说,嘉和不像爹,更像早已过世的那个大管家茶清,不过没有吴茶清的〃煞克〃罢了。杭人形容人性情厉害,有这么一个专有名词。那么嘉和倒真是和那〃煞克〃无缘的了。人家说到嘉和,便说杭家门里大少爷最好商量。如此说来,嘉和却又有天醉的影子了。
暗中见了伯父上来,后面没有跟着那饶舌的李飞黄,杭汉就松了一口气,突然虎跃而起,就在原地,耍了一套南拳。地方小,杭汉就打得缩手缩脚,嘴里发出的暗吼声却响。满山的石头菩萨,想是亦都在屏气倾听,城里的火光如映也如晦了,把伯侄两个,时不时地从暗无天日中衬出一个人形来。
杭汉一套拳术完了,松了形体,依旧站在原地,也不说一句话。嘉和这才说了:〃你这套拳配了这个亭子,最好。〃
原来竟也是十二分地巧了,这亭,原是南宋绍兴十二年间清凉居士韩世忠所建。老杭州人,几乎没有不知道岳飞的战友新王韩世忠和他的夫人——那擂起金山战鼓的巾帼英雄梁红玉的,至今杭州城,尚有一条斯王路呢。
只是待到斯王建此亭时,抗金大势已去,岳飞被害于风波亭刚借过了六十六天。故,韩世忠在此特建一亭,又命了他那才十二岁的公子韩彦直刻了题刻一块在此,题曰:绍兴十二年,清凉后土韩世忠因过灵隐,登览形胜,得旧基建新亭,榜名〃翠微〃,以为游息之所,待好事者。
明眼人谁不知这其中的欲盖弥彰,原来这亭名就是直接取自于岳飞的《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乘月明归。
新王韩世忠,是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纪念岳飞呢。杭汉知道这个典故,所以也能明白伯父何以言说他这套拳配这个亭好。然而拳打得再好又能怎么样?古来就有如岳飞一般的大元帅,浑身的武艺加一颗忠心赤胆,到头来还不是仰天长啸〃天日昭昭〃而死。何况千年之后的他——一个无声无息的小民百姓。
杭忆走后,杭汉一直感到委屈。夹在老弱病残者中,苟且偷生似地逃到这灵隐山中来,杭汉一路上都有一种大错位的感觉。他不能够明白,自己这么一个平时从来不烧高香的人,这会儿临时来抱什么佛脚。因为羡慕或者干脆可以说是忌妒着抗忆,他就几乎恨起那个灰眼睛的女郎来了。什么留下我有用?分明就怀疑我是日本奸细嘛。越想越气,才喊出了口,倒挨了母亲一个耳光,还问我到底是谁生的。不问倒还可以,一问杭汉就更委屈。你说我是谁生的,是那个名叫杭嘉平的人生的吗?怎么他倒把我们给扔下不管了呢?
这么想着,杭汉便说:〃我早知道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就不那么下功夫练了。我这不是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嘉和扶着杭汉的肩膀坐下,说:〃你急什么,日本强盗还不够你打啊?只怕到时候要用你时你又不在了呢!〃
杭汉身板笔直,两只手握了拳头样,搁在膝上,把头低了下去,沉默片刻,像小孩一样委屈地声明:〃我是中国人。〃
〃谁说你是日本人?'〃嘉和轻轻打了一下侄儿的脖子,〃真该让你妈扇你耳光。你爹不是姓杭?你不是姓杭?〃
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一说,杭汉突然就涌出眼泪来。一边哭着,一边就恨自己堂堂一条汉子竟会女人一样,就为自己丢脸。那么哭着,恨着自己,他就只好站起来,发着狠劲又来了一套南拳。这一次他也不顾地方小不小了,放开手脚,从亭里就打到了亭外。亏得夜半三更,他竟然还没有掉下山去,也是菩萨保佑了。
杭汉这一举动的确反常,倒叫嘉和看出了澳跷,用手轻轻地一拦,杭汉就定住了。
.〃说,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了?〃嘉和声音就阴沉了下来。
黑暗中伯侄二人又对峙了一会儿,然后侄儿就说:〃说就说,妈在大殿里哭呢,凭什么我要为她守密!〃
听杭汉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嘉和未曾听下文,就先打了一个寒颤。
〃你们还动不动地就说我是谁生的,可是他早就不要我们了。〃
嘉和拍了拍杭汉的肩膀,叹了一声才说:〃本来是想过了这一阵,再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你该为你妈多担待一些才是,哪里还轮得到你发牢骚啊?〃说着就下山往寺.里走去,倒把一腔委屈的杭汉给说愣了,说惭愧了。
其实叶子知道,一旦儿子杭汉发现了嘉平的那些信,她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下去了。儿子可不像她,一守就守了几年。叶子缩在天王殿那尊手执降魔材的护法天尊韦驮神像下,心烦意乱地想。
韦驮面朝大雄宝殿,威武雄壮,英气焕发,就像是佛界中的白马王子。叶子看着它想:嘉平就是这种样子,这么帅,这么滞洒,这么一心一意地冲着前方,爱起人来把人爱死,忘起人来也把人忘死。嘉平啊,要说过日子,和嘉和比起来差远了。父亲说得对,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他不怕死,也不怕抛下别人往前走。叶子和杭家的两个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以后又作为杭家媳妇,在杭家大院里度过了青春。叶子比别人都更明白了,在智勇上,两兄弟并不能比出多少高下来。但是嘉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向外传递自己精神的能力,却是嘉和没有的。嘉和正是那种任劳任怨的男人,活着得受人的劳,得受人的怨,得受人的苛求。嘉和纵然心里有二十分,表现出来的也只有十分,甚至十分也不到。他就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人们看不到那沉在海底的三分之二。那么果然用山来比较这两兄弟,弟弟嘉平,就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不定期的火山了。当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