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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娃说:“不是没钱,是觉得没脸。海子、靖娃我们三个人都是您领出来的,如今一个在大盛魁一个在天义德,都是通司商号里的大字号。就我一个人不成器,学了手艺。我好赖得混个样儿来才能回。再说了,也真是没法见人。”
杰娃拿手指指自己的脸。姚祯义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三年学徒届满,为示庆贺,杰娃和另外两个同期的学徒出钱置了一桌谢师酒。酒菜是从饭馆里叫的外卖,就在鞋店后面的堂屋里喝。喝到后来高兴了,徒弟们渐渐地忘记了这酒席的主题,划着拳热闹起来。结果三喝两喝杰娃就有点过量,脸红得就像一块红布,一直红到了脖根的地方,眼睛也有些发直,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直打卷儿。福生看出来了,劝杰娃:“杰娃,你少喝点吧,我知道你的酒量,喝醉了就不好了,别忘了今日咱喝的可是谢师的酒!”
福生是当地归化人,打从姚祯义的鞋店开张就跟了他,人都三十多岁了,技术好,做人也宽厚克己,颇有兄长风度。平日里姚祯义忙不过来或不在归化的时候就把鞋店交给福生来管。所以今日喝酒福生也想着大局,控制着局面。
杰娃刚刚端起酒杯听福生这么一说,又把酒杯放下了,说:“好,我不喝了。”说话间脸上就带出了扫兴的样子。
是姚祯义多说了一句。他今天也有点儿过量,挺兴奋的,他摆摆手说:“福生,今天你就不要管他们了。都三年了,也不容易,平日里我对你们管教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一滴酒不准沾!今天你们总算出了徒,也算熬盼出头了,想喝就放开喝!为师我今儿也高兴,咱师徒一起来划几把拳热闹热闹!”
姚祯义一放话,局面可就真的控制不住了,一拳接一拳地划,一杯接一杯地喝,没有多长的时间,一桌子人先后醉倒了三个。杰娃醉得最厉害,呜呜哇哇地哭起来,诉说着自己命运的不济,咒老天爷对他的不公。不用说,还是三年前因为他脸上的那个痦子长得不是地方,连报了几家商号都被拒绝了的事。杰娃这心病大家都知道的。杰娃折腾了好一会儿,在福生的哄劝下总算止住了哭,后来说要解手,福生和另外一个还算是清醒的伙计扶着杰娃往茅房去。从茅房出来经过院子的时候杰娃突然推开了福生和那个搀扶他的伙计,含含糊糊地说:“我自己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杰娃自己没往堂屋走而是奔东厢房去了。东厢房是绱鞋的车间,没待福生他们反应过来,杰娃就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可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亮锃锃的绱鞋用的旋刀。
福生一惊喊道:“杰娃,你要干什么?”冲过去要夺下那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杰娃拿刀子冲自己的脸上已经戳了下去。嘴里还说着:“你这妨祖的痦子!老子今日剜掉你!”
杰娃的手艺学成了,像割生牛皮子似的将锋利的绱鞋刀那么一旋,他脸上的一大块肉就血淋淋地掉了下来!杰娃将自己的肉丢在地上拿脚踏着,还一个劲儿地咒骂。鲜血涌出来把他的半拉衣襟都打湿了,滴滴嗒嗒直往下流。
听到动静的伙计徒弟都从堂屋里跑出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找来一辆板儿车,一路跑着把杰娃送到了附近一户大夫家里。及时地上了药包扎好,总算是没了危险。半个月之后,当杰娃在镜子前一点点将缠着伤脸的药布解开时,他被自己的怪样子吓得又一次哭了出来!尽管救治及时,无奈那锋利的绱鞋刀在他的脸上剜得太深了。长好了伤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永远也去不掉的深深的疤痕。那疤痕抽抽着使他整个脸都歪向了一边。
那时从归化经杀虎口到山西的左云再经右玉、代县、忻州、太原、风陵渡,过黄河穿过河南西直到汉口,整个是一条繁华的茶马大道。几乎每日都有驼队络绎不绝地来往于汉口和归化之间。杰娃自残的消息沿着茶马大道没两月就传回了小南顺。杰娃的爹是扼腕跺脚叹息连连,杰娃娘和媳妇则为这事是哭了一场又一场。半年间家里连着给杰娃捎来好几封信,要他回家。杰娃被自尊心萦绕着,一拖再拖就是不愿回去。一拖又过了两年。不久前杰娃爹又捎了信给儿子,威胁说假如杰娃今年春节的年三十不到家里,他就要在大年夜那一天出发,以六十岁的老身赴归化去探望自己的儿子。杰娃这才屈服。
杰娃十一月初由归化出发,与一支赶往汉口的马群同行,腊月二十七回到了小南顺。进了家门,杰娃把垂着耳帘的皮帽子一摘,尽管家里人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他的丑陋样子吓了一大跳!母亲抱住儿子放声恸哭,媳妇躲在一边嘤嘤抽泣。已经四岁的儿子被父亲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抱着母亲的腿把脸藏了起来。这孩子一连三天不敢朝父亲看一眼。
从杰娃进门的头一天开始,杰娃媳妇就教导儿子喊他爹,可是这种教育连着进行了半个月连一点效果都没有。直到正月十五杰娃带着老婆孩子和父母到祁县城里看红火,才算找到了突破父子僵局的机会。中原的农村是最看重正月十五这个节日的,晋中的农村更是以正月十五的闹红火闹得最盛而出了名。踩高跷啊、摇旱船啊、威风锣鼓、扭秧歌,满街里人的喧嚣,满天是炸响的炮竹,此起彼伏的锣鼓声把祁县城闹得简直就像要翻了天似的。许多游玩的人手里都提着自制的灯笼,把个县城照得白昼一般地明亮。
一家人进县城还没走几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杰娃的爹娘就受不了了。两个老人有几次差点儿被狂欢的人群给挤倒。杰娃不敢带着家人继续往前走,便在一家字号门前停住,把孩子和老人安顿在字号门前的台阶上。他自己抓着媳妇的手在台阶下翘着脚望着。台阶上站满了人挤不上去。随着高跷队和秧歌队伍的经过,站在街道两侧看热闹的人群就像河水拍岸似的一浪一浪地向后涌。这对于杰娃四岁的儿子俊娃来说,人太小,看不到热闹不说还随时有被挤坏的危险。俊娃就哭喊着要母亲抱。自打由家里出来他就一直是由母亲带,不是拉着就是抱着,做母亲的已经被儿子累垮了。“听娘的话,”杰娃媳妇哄着儿子说,“娘的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娘抱不动你了,你太沉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嘛!”俊娃扭摆着身子耍泼。
“要看就让你爹抱!”杰娃媳妇很坚决地说着,只管自己仰着下巴看前面的红火,不再理睬儿子。
小俊娃没辙了,撅着小嘴翻起眼皮朝父亲望去,正好与父亲看着他的亲热目光交叉了。一阵越来越近的锣鼓声引得人群欢呼起来,杰娃趁机会对儿子说:“怎么样,俊娃,爹抱着你看。”说话的时候杰娃连手都没敢伸出去,这都半个多月了,俊娃连他这个做父亲的碰也不让碰一下,一看见他就躲,甚至半夜里撒尿看见躺在母亲身边的脸带伤疤的父亲,他都要哭闹一场,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把他哄睡了。杰娃用试探的语气征询儿子的意见时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让杰娃高兴的是这一次俊娃没有拒绝他,小家伙迟疑了一会儿就把小手伸向了父亲。
其实做母亲的一直拿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儿子呢!她看见杰娃将儿子举过头顶的时候激动地叫了一声,同时在儿子的嫩脸蛋上亲了一下,儿子仍未抗议和反对。两口子在不由自主地交换目光时都会心地笑了。杰娃媳妇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是丈夫自回家以来头一次开心地笑出来。是的,妻子、父亲和母亲,尤其是儿子在渐渐地抚平他心灵上的伤痛。密布在杰娃心头的阴云一日日地稀薄,慢慢地飘散开着,他总是阴鸷的脸变得一天天地开朗起来。到了正月过完之后杰娃的情绪已经变得很正常了,他拼命地干活,担水、劈柴、推小车往地里送粪。他知道自己在家的日子又不多了,都不足一个月了。而离去之后,至少又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对妻子也倍加温存体贴,每当晚上俊娃熟睡之后,杰娃将妻子美好柔软的身体搂抱在怀里,拼命地亲热着。他们常常要在黎明即将到来,村子里的雄鸡叫过了第三遍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久别重逢的夫妻有说不完的话,杰娃怀着感谢和崇拜的心情谈起五年前的新婚之夜,妻子如何巧使手段使他就范的情形。杰娃感慨万千地说:“嗨!那会儿我真傻,什么也不懂,要不是你的手段高明,你也和海子媳妇一样,至今还是空怀呢!我这心里就连一点熨帖的事儿也没了!”
“还不是我脸皮子厚!”
“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