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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译员的翻译,他说:“我生着一副大中华脸孔。”
美国人谈到他时,很爱使用一个字眼:巨人。尽管他们不那么尊重他,但绝对把他看成一位巨人。砸碎一个世界的人就可以称为巨人。他砸碎了,而且相当彻底。可现在,巨人垂垂老矣,连头发都要别人替他抚平。
他们握手。戴维的心一动,他的手不老,很光滑,很温暖,很柔软,甚至有点过分柔软了。
这就是那只曾经握住中国历史的手吗?
戴维凝视着他,他依旧坐在沙发里,因而这种凝视就变得居高临下了。极少有人能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从这个角度看他,能发现作为一个人的全部聪明才智,戴维此时正有这种感觉。
他对戴维说:“中国人的脸孔,演戏最好,世界第一。中国人什么戏都演得,美国戏、苏联戏、法国戏。因为我们鼻子扁。外国人就不成了,他们演不了中国戏,他们鼻子太高了。演中国戏又不能把鼻子锯了去。”
戴维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脸放睛了。照相机快门声炒豆般地响成一团。霎间,客厅里一片白。
二
他们在他身边坐下,朱莉拿出一封信递给他:“我爸爸给您的。”
“总统先生的腿怎么样了?”毛泽东问。
“好多了。”
“好好保养他的腿。他说过还要爬长城呢。把这话转告总统先生。”
戴维插话:“他已经不是总统了。”
“我乐意这么叫他。”他说。戴维无语。
“不就是两卷录音带吗?”他接着说,“有什么了不起?当你手中刚好有一台录音机的时候,录下一次谈话有什么错?谁让你们美国有那样多录音机!”
戴维说:“这个问题很复杂,关系到西方政治。”
“西方政治?那是假的。”
戴维耸耸肩,明知说也没用,干脆退却。
他不退却,转而对朱莉说:
“马上写封信给你爸爸,说我想念他。”
“我这句话,可以登报。”他补充道。
戴维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这句话不是说给一个人听的了,而是说给两亿人听的。那不是普通的两亿人,那是两亿座大山。
“现在,在美国,”戴维沉吟道,“反对我岳父的人很多。还有人强烈要求审判他。”
“好,”毛泽东说,“我马上邀请他到中国来访问。”他略加重语气,“马上。”
戴维脸拉长了。他觉得自己被这句话伤了作为美国人而不是作为前总统的女婿。
毛泽东又转向朱莉:
“信里再加一笔,说我等待你父亲再次来中国。”
戴维把嘴唇紧咬着,为的是不让一句热腾腾的话迸出来:“如果白宫邀请已经下台的刘少奇主席到美国进行友好访问,你们会做何感想?”他把这句话杀死在肚子里。
三
“刚才在来的路上,我们看见很多人在听广播,”戴维说,“在听您新发表的两首诗。”
“那是我1965年写的。”
“大多数美国人都认为您首先是政治家,然后才是诗人。可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您首先是诗人。在延安时,您同她谈过诗。有一句话给她印象太深了。那句话,您是指着自己鼻子说的。您记得您说的什么?”
几乎是40年前,他站在陕北黄色的高原上对斯特朗说:“谁说我们这儿没有创造性的诗人?”他指着自己,声音提高了一倍:“这儿就有一个!”
此刻,他脸上浮出沉思的神情,喃喃道:
“这儿就有一个。”
“您的诗有很多读者,”戴维说,“但相比之下,您的著作读者更多。因为您的著作印了几十亿册。”戴维想说:“比《圣经》印得还多。”但斟酌一下,改了口:“是地球上印得最多的书。”
“我的那些书没什么好读的。”他说,“我在里头写的没什么教育意义。”
“您的著作推动了一个民族,并改变了世界。”
“改变了世界?”他笑了,“不可能。我没有那个能力。你瞧,”他朝沙发右侧努努嘴,那儿摆着一个地球仪,“地球那么大,大得像个西瓜,怎么改变得了?”可他脸上分明带着一种切西瓜的痛快神情,“我只不过改变了北京附近很少的一些地方。”
戴维笑了:“说得好。”
他突然问戴维:“你们吃中国菜习惯吗?”
“不习惯。基辛格说,美国人一吃中国菜,肠胃功能就不正常。”
“我的肠胃功能也常常不正常,尤其是在北京。”毛泽东顿了顿,“只有在战争中,我的肠胃功能最正常。”
“可惜中国不会再有战争了。”
毛泽东提高声音问:“为什么?”
“因为中国人爱好和平。”戴维为自己得体的回答感到高兴。
“谁说中国人爱好和平?”毛泽东的语调突然变得咄咄逼人。
“那是瞎说。事实上,中国人很好斗。”他显然觉得意犹未尽,补充道,“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和谁斗呢?”
“不打仗,也有敌人,各式各样的敌人。”
“按我的理解,您说的敌人是指右派,是这样吗?”
他向戴维送来一瞥,笑笑,笑得很神秘。
“不,错了,恰恰相反,我喜欢右派。你岳父算右派吧?在上次美国大选期间,我投了你岳父的票。戴高乐是右派,希思首相也是右派,我喜欢他们。将来我还要投他们的票。”
四
一个女护士走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在他身旁的茶几上,盘里有一杯黑水和几粒药片。戴维知道那黑水定是名声很响的中药。女护士把药片放在他嘴里,然后端起黑水送到他唇边。他呷了一口,皱眉,显然极苦。女护士毫无表情地保持着原有的动作。他呷第二口,微微一动,中药溢出来一些,他胸前顿时湿了一片。
他对护士说:“你去吧。我自己喝。”
“一定要喝。”
他点头,几乎是顺从的。
护士走了。他抓住杯子,手抖得很厉害,仿佛抓着一块冰。他握住杯子,不动作。隔了许久,他把杯子举起来了。晃动,剧烈地晃动,好像要坠落下来,最后稳住,再晃动,再稳住。那只手在挣扎。客厅里一片宁静,让人心里发慌。渐渐地,他脸白了,戴维的脸也白了,他举的是一杯药吗?绝不是,那是一大杯信念和力量。他把药喝光了。戴维觉得,这是一种完成或完善。
他深深地望着空杯子,目光是伤感的。
“我老了,我的负担太重了。”
“您的心仍然年轻。”戴维说。
他仿佛没听见戴维说的话,许久,才喃喃道:
“一个人如果负担太重的话,死是最好的解脱办法。”
五
空气太紧张了。戴维连忙挑轻松的话说:
“我岳父让我转告一句话:他希望能在美国见到您。”
“美国?”他轻轻地说,把脸转向沙发右侧。地球仪显得沉着而含蓄。面对他的是世界最大的孤岛澳大利亚。“我不想去澳大利亚,我想去美国。”他说,“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看看就怪让人寂寞的。”
“40年前,您对埃德加·斯诺说过,”戴维说,“您渴望去美国旅行,特别渴望去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让人感到亲切,”他说,“因为离中国最近。”
“为什么您不找个机会去看看呢?”
“到美国去要坐飞机,他们不让我坐飞机。”
“如果我没有记错,”戴维说,“您一生中只出过两次国,而且都是去苏联。”
他点头。
戴维说:“美国比苏联好玩多了,您真应该去。”
他缓缓开口:“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会谈快结束了,他的一只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戴维最后一句话是脉脉含情的:“祝您健康长寿。”
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脸警惕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
但他很快又闭上了眼。他面前这两张白色的面孔毫不做作。
他坚持要亲自送戴维夫妇到门口。他被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走动。
“我不会送给你们什么东西,”他对戴维说,“因为我无求于你们美国。在延安时,斯大林给我们送吃的穿的和用的,可我只给他送过一次东西,是一包红辣椒。他送的枪炮和物资,都是工人农民生产的。我送的红辣椒,却是我亲手种的。我们打了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