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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界河,河心应该是界线。我一见自己已经接近河心,就没理睬身后的喊话,
而是一个远距离潜泳,就从河心的那一面钻了出来。
我心里坦然了。我已经越过了国境线,到达另一个国家了。你军民联防队本事
再大,总不敢越过国境线来抓我吧?
我继续往前游了一段距离,脚踏实地以后,干脆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示威地
向巡逻兵看了两眼,不再理睬他们,管自大踏步地淌着河水往对面走。
这时候背后传来民兵与边防军的对话:
“这小子不是咱们公社的。”
“准是外地来的偷渡客,假装的傣民!”
“一定是个特务,赏他一枪!”
当地民兵根本就不懂什么国际法,在他们的眼中,很可能什么法也管不着他们。
于是,我吃了“懂法律”的亏了。
民兵的话音儿刚落,只听得背后“嘎嘣──嘎嘣”两声,一颗三八大盖的子弹
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幸亏边防
军没开冲锋枪,不然,我直立的身子就会变成蚂蜂窝了。
等到我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平平整整的地方,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似乎
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努力地回忆: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的?
想啊,想啊,记忆逐渐恢复,终于记起我是在偷渡南览河的时候,被边防巡逻队的
民兵一枪打中了什么地方,以后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是死了,还是依旧活着?
如果已经死了,像我这样的人,是应该进天堂还是应该入地狱?这里是天堂,还是
地狱?终于我想起自己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根本就不信任何宗教,去他娘的天堂
和地狱吧,只要我还有思考能力,就说明我还活在世界上!我猛地睁开眼睛一看,
看见的是一个傣家竹楼的人字形屋顶,上面盖的是芭蕉叶。我心里逐渐有些明白了:
我负伤以后,晕了过去,大概被什么人从水里捞了起来。那么,我是在河的中国一
方呢,还是缅甸一方呢?我是在民兵的掌握之中,还是在泰民的救护之下呢?这可
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得赶紧弄清楚。
我想翻身坐起,但是立刻觉得胸口一阵撕裂似的疼痛。据此可以推知我受伤的
部位在胸部。我想喊叫一声,以引起周围人们的注意,但是口渴得张不开嘴,上下
唇好像粘住了一样,舌头似乎有一寸多厚,半斤多重,根本不听我的使唤,嗓子发
痒,胃里也胀得难受,脑袋一窝一窝地疼,好像就要爆炸。我用力呼出一口气来,
结果却变成了一声咳嗽。──立刻听见一个银铃似的嗓子在喊:
“大姐,他醒过来了。我听见他咳嗽了。”
她说的是与西双版纳傣族人完全一样的话。接着我听见竹楼的地板上响起了嘎
吱嘎吱的走动声,似乎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张开眼睛,出现在我面前的,
竟是一张桃花似的笑靥。由于她弯腰俯身在察看我,所以在我面前展现的,是一个
特写的电影镜头,只看见她那张美丽的脸,别的背景一概没有。这张脸十分秀丽,
白中透红,容长,鼻梁高而直,微笑的嘴角两边,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儿,眼睛大
大的,双眼皮儿,眼睫毛长长的,一闪一闪,像两把黑羽毛扇子。
我的脑子里立刻产生一个概念:此人似乎没有恶意,也不像是女民兵。我提到
嗓子眼儿的心,放回了原处。
她见我果然醒过来了,而且瞪着眼睛在看她,脸色微微一红,倏地站了起来喊:
“阿爸,阿妈,这个人真的醒过来了!”
随着话音儿,一下子走过来好几个人,都过来俯视我。
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子、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
十二三岁的姑娘,一个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全都是傣家装束,当然都是赤脚的。
而那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则全身赤条条地没穿任何衣服,除了脖子上也有一个陶质
的佛像之外,只有一片用银丝织的两寸来宽的薄片,系在腰间的一根带子上,遮住
阴部。这东西,直到今天在西双版纳的边远山区还看得见,当地人叫做“膜”。
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表示感谢,但是刚一动,左面胸口就疼得我龇牙咧嘴,脑
袋上立刻渗出汗来。中年男人急忙摇手制止:
“别动,年轻人,你伤得不轻。躺着别动!”
中年妇女蹲下身来,和蔼地问:
“你饿了么?想吃点儿什么?”
“我……我……渴……”
我尽最大力气,从牙缝中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中年男人白了他妻子一眼:
“你就知道吃!受伤的人,失血过多,渴比饿还难受呢!他伤后落水,肚子里
灌满了水,刚刚吐完,这时候哪儿吃得下东西去?快去看看,还有白糖没有,给他
沏一碗白糖水来!”
中年女人连连应声:
“有,有,还有点儿,我这就去沏。”
傣家的竹楼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塘,一年四季生着火,烧着茶,随时都有
茶水可喝。不用火的时候,用灰盖着,要用火的时候,拨开灰烬,用竹筒一吹,火
就旺了。听见父亲发话,十六七岁的那个“大姐”就去火塘边把火吹着了,把茶水
煨热,等母亲找出白糖来,放进碗里,这才用一个小竹筒做的水舀子从茶罐儿里舀
出茶水来,沏成了白糖茶水。
中年女人把白糖茶水端到我面前,我仰面朝天地躺着,怎么让我喝呢?“大姐”
急忙又去找出一个白底蓝花儿的瓷汤匙来,递给她母亲。她母亲试着用汤匙喂我喝
了两口,结果仍是一半儿进一半儿出的。中年男人看了,皱着眉头对我说:
“小伙子,你忍着点儿,我扶你坐起来,喝完了再躺下。”
说着,他自己先坐到了我背后,轻轻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再抽起我的肩膀来,
让我靠在他的身上。这时候,我才看清了,我全身上下的内外衣裤都已经被脱光,
只在腰腹部分遮一层线毯,胸口和大腿上都缠着白布。看样子,我大概中了两枪。
大婶儿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我喝糖水,一面喂,一面急不可耐地问:
“小伙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怎
么挨的枪子儿?又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我哪里顾得上回答她的问题?喝完了一口,又张开了嘴,不说话,只是贪婪地
等着下一匙子水。大叔见她问个没完,数落她说:
“让孩子把水喝完了再问嘛,来不及了么?他既动不了,又没地方可去,什么
时候问不行呀,非得这时候问?”
我急不可待地喝完了这碗比甘露还要鲜甜的糖茶,才感觉到不那么渴了,舌头
能转动了,脑袋也不那么沉重了。
我一边喝水,一边就在琢磨:怎么告诉人家我的情况呢?看这一家人对我的态
度,当然是拿我当落难者救护;但若知道了我的身份呢?是不是还这样好心、这样
热情地照顾我?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绝不隐瞒自己的身
份,以免拖累人家。对于我这样身份的人,留我是人情,不留我是本份,何况我还
负了重伤,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好。
我略为喘息了一下,先虔诚地感谢他们一家如此好意地救护我,然后说明我是
西双版纳的插队知识青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受到歧视,活不下去了,这才冒死
偷渡,不幸在渡河中被军民联防队发觉,打了几枪。估计大概是负伤以后,顺流漂
了下来,被他们一家救起来的。关于姓名,我却多了一个心眼儿,没报真名实姓,
而在一个“逃”字上做文章,说自己姓“陶”名“涛”,今年二十岁。说完了自己,
又反过来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离西双版纳多远?大叔一家,怎么称呼?最后又
表态:如果我的偷渡客身份对他们有所不便,请他们不要为难,只要稍歇一会儿,
等喘过这口气儿来,我就走。
听我说完,大叔自负地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样?我一猜就是中国的偷渡客嘛!要不,怎么会挨枪子儿?小伙子,
我先告诉你,我叫岜里。我们这里,已经是缅甸的地盘,属王塔克头人管辖,中国
的军民联防队,管不着咱们了。这个小村寨,一共只住三户人家,还没名字,住的
都是掸民,也就是云南的傣民。在这里住着,你就放心好了,没人会来问你是从什
么地方来的。至于说离西双版纳已经多远,西双版纳地方太大,这话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