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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子,长辈们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百了”,是“一了百了”的意思。长大了,人家
送他一个外号叫“伯劳”──伯劳是江南的一种常见鸟;当地方言,伯劳也是乖巧、
能干的意思。
这个伯劳果然乖巧能干。二十亩稻田,年年种得籽粒饱满,比租给佃农种产量
要高得多。由于多施绿肥和圈肥,土地的肥力不但没减低,反而一年比一年好了。
我外婆对他很满意,常给他几件旧衣裳,农活儿累的时候,总要炖肉煮鸡蛋,给他
做点儿好吃的,还给他酒喝。他对我外婆也很满意,常对别人说:这样好的东家,
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只要我外婆不嫌弃他,他哪儿也不去了。
新中国建立,江南土改,他作为雇农,被工作队吸收为积极分子,通过学习,
回村来开展工作。这时候,他还对我外公、外婆很好,悄悄儿地告诉我外公:共产
党对富农采取的是孤立政策,对地主采取的是打击政策,但如果主动把土地全部交
出,就可以评一个“开明地主”,至少可以不挨斗。他劝我外公看开一些,免得皮
肉受苦。我外公本来就不把这点儿土地看在眼里,于是就接受了他的忠告,把土地、
房屋连同家具、农具全部交了出去。当然,有许多东西,就悄悄儿地让他拿走了。
后来分房屋、分田地,他分到的,全是外公的好地,外公的那座瓦房,也归了他。
我外公在土改中没吃到苦头,他在土改中立了功,入了党,当起村干部来了。
打土改以后,他又得了一个新的外号,叫“杨白劳”──这是歌剧《白毛女》
中一个女儿被地主霸占的老佃农的名字。
十几年过去,等到我外公、外婆被遣送回籍监督生产的时候,他已经当了大队
长兼支部书记,在村子里是最高领导,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了。
房子呢,土改时候分给他的原来外公的房子,已经作价让给生产大队做了大队
部,他在大队部的前面新盖了一座三层楼。后门正好对着大队部,进出非常方便。
他对我外公、外婆倒还“不忘旧情”,特地把我外婆当年盖给长工、牧童住的
三间小房子“还给”他们住下。他的这一举措,当然含有“如今天翻地覆,当年你
住的大房子,归我住了;当年我住的小房子,现在得让你们住了”的意思。他让我
外公到积肥组参加劳动,好歹给几个工分儿,好让他到秋收的时候能分到两个人的
口粮。还特地对我外公说:国家的形势在那里摆着,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
既然彼此是敌对的两个阶级,他也不可能照顾得更好了,以免上级批评。只要我外
公不生是非,不多口多舌,在他的治下,可保证老两口儿平安无事,算是他对我外
婆当年对他好的报答。
但是不久以后,我外公就发现这个大队长兼支部书记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
杨支书本来不识字,后来上了扫盲班,不但摘了文盲帽子,也摘了“光棍儿”
帽子:他把扫盲班的女老师给娶过来了。
杨百了当上了大队支书,他老婆也当上了设在乡里的中心小学校长,住在学校
里的时候多。他床上一有了空缺,就总有人来填补。而且不是一个两个,往往是这
个走了那个来,走马灯似的团团转,又安排得非常周到,从来没有撞车的时候。这
些女人,有些是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有些是外村来的。不过也有非常明确的分
别:凡是本村的女人,对他家的房间家具布局十分了解的,一律在夜里从他的后门
进出;而外村来的女人,对他家的情况不太了解的,他大都先安排在大队部的客房
里住下,然后他自己半夜里从后门溜进大队部。因为尽管他老婆经常不在家,可他
家里还有老母、幼子,万一撞上了,不麻烦至少也不好看。
不仅如此,大队里收获的农作物,特别是产量少的品种,如芝麻、向日葵之类,
往往以“不太干燥”为理由,先不进大队仓库,而是先送到大队部“晾”起来。大
队部的大门钥匙只有他和大队会计两个人有,于是送进大队部,也就等于送进他家
一样了。
为什么这些事儿我外公会知道呢?前面说过,杨百了安排给我外公、外婆住的
房子,就是当年我外婆盖给他住的“长工屋”,就在当年我外婆的住房、后来分给
杨百了、如今变成大队部的那座房子旁边,只要从后窗户看出去,他家的动静一目
了然,清清楚楚。
怪不得我外公刚到的时候,他要说“只要你不生是非,不多口多舌,保证你平
安无事”的话了。
我外公自己是那样的身份,支书又这样交待过,他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
去多管这些“闲事”。何况那年月农村里什么文化娱乐活动都没有,只剩下“色食,
性也”,男女们从本能上找点儿乐趣,也是很普通的事情。
再过一段时间,尽管我外公不主动找别人说这些事儿,别人主动跟我外公说起
这些事儿的场合也不是没有。通过三个五个人无意中的叙述和透露,我外公才渐渐
明白过来:杨支书有这么多“相好的女人”,对他来说,固然是出于“性的本能”,
多多益善,而对于那些女人来说,却大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另有所图的。因为如
果从“性的需要”出发,杨支书已经年近五十,脸蛋儿是黑的,皮肤是粗的,年纪
太大,文化太低,说话缺乏风趣,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绝不是大姑娘小媳妇儿为解
决“性的苦闷”所可选择的“最佳对象”。她们真要打点儿“野食”吃,村里年轻
漂亮的小伙子有的是,特别是那些“知识青年”,正处于“性饥饿”阶段,招之即
来,何至于去找他?
关键的一个字,是他手中有权。
权这个东西,在民主国家中,是属于人民的。人民选举自己的公仆来执掌“权
柄”,掌得不好,立即罢免,简单得很,也明确得很。没有至少很少有人敢用权来
给自己换取点儿什么。
只有黑社会的帮主们,才拥有无限大的权力,而且可以通过权力来取得他所不
应该取得的一切。
据了解内情的人透露:杨支书玩儿女人,其对象和档次,是分期分批逐步提高
的。
第一批,是土改之后不久。那时候地主受到管制,富农受到孤立。作为村支书
的杨百了,经常要登门“训话”,进行教育。看见哪家地主、富农的女儿、媳妇长
得有几分姿色,就吩咐她们于某夜到村公所谈话。谈话当然是个别进行的,所以谈
话的内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人们只发现:凡是有女儿、媳妇到他那里经过他
“教育”的,那家地主或富农就得到了“宽恕”甚至“优待”。慢慢儿的,全村所
有的地主、富农的女儿或媳妇都接受了他的“教育”,他们全家人这才得到真正的
解放,走路也不用低着头了,干活儿也不比别人多、比别人累了。
他的这个秘密也曾经被本村或外村的干部们所得知,也曾经半开玩笑地提醒他
“要站稳阶级立场”。他却振振有词地答复:“我怎么没站稳阶级立场?我执行的
是‘阶级报复政策’:当年地主奸污了杨白劳的女儿,如今变了天,杨白劳翻身当
了主人,玩玩儿他们的姑娘、媳妇儿,还不是应该的吗?即便不合法,至少是合理
的嘛!”
干部们哈哈一乐,大家心照不宣。
第二批,是五八年公社化以后,他当上了大队长兼支书,凡是社员要外出做泥
瓦木匠的,打小工的,都要大队开证明,不然不但寸步难行,队里还不给分口粮。
这张证明,当然要他开,要他盖公章。可是要拿到这张纸,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到
大队部找他,他总说忙。找了三次,如果还猜不透他的腹内文章,他会暗示你一句:
“我白天没空办这些事儿,晚上再说吧。”不懂得暗示的人,如果自己夜里去,他
照样有许多理由可以推三阻四,让你把腿跑细了,也拿不到他这张纸;如果心有灵
犀一点通,懂得“夜里”两个字的“内涵”,打发女儿、媳妇或自己的老婆去,这
证明当夜就能拿回来,最晚不会超过第二天。
第三批,是农村里人口恶性膨胀以后,住房紧张起来了。家家都想盖新房。可
是土地收归国有了,要从“国家”的手里也就是他杨支书的手里“批”一块土地出
来,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你捧着几条烟、提着几瓶酒登门请求,不铁面
无私地把你送的东西扔出来,那才叫怪事儿!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