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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觉千聚万汇激起越奔涌却无法表达,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类语言的苍白。一遍又一遍,我竭力在心中挖掘,却是徒劳无益,徒劳无益。
我在冥想中忘记了时间。似乎在一刹那间,太阳已经西沉,遥遥地透着殷红,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阳中一片金光闪动,北风在高空呜咽,海鸥低翔,衰草颤动,墓碑排列着整齐的方阵,在金色阳光的点染下,庄严肃穆,雄伟悲凉。历史上一定曾有过无数象这样在北风夕阳中伫立的瞬间,在那些瞬间先人们也曾无限悲凉地感受到了这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岁月如雪山般纷然崩塌,千万年历史象几页书一样被轻轻翻过。
就这么简单地,历史在我眼裸呈着,一片宁静的惨烈。我感到了一种神圣的召唤,想象着自己迎着夕阳飘过去,在大海上飘逸如飞,履水无痕,前面是岛屿,冰山。我在岛屿冰山之间飞驰,刀光一闪,剑影一飞,刀光剑影中开拓出一片纯净的天地。那里没有忧虑没有烦恼直至永恒。于是在凛冽的北风中杖剑立于天地之间,凝视着夕阳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闪动,嘴角浮出沉静的微笑。这样想着我缓缓站起来,以一种压抑的平静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着一个最后的宣判。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象无尽时间之流中的电光一闪,无法也没有必要去追寻最后的意义,那电光一闪的瞬间就是终极的意义。人不是为了承受苦难而来到这个世界的,苦难没有绝对的价值,苦难使苦难的意义化为乌有。在时间之流中每一个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却又是生命者意义的全部。时间的伟大和冷漠无情使人只有站在个体生命的基点上去体验世界,他别无选择。时间象太阳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摄了去,而不留下一点痕迹。站在那里我感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容地、沉静而执着地向我逼近。隔着茫远的空间和悠远的岁月,我似乎听到了宇宙间那个苍老的声音。
我迎看夕阳走过去,许多逝去圣人的身影浮在夕阳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高峨冠博带,面孔模糊,一个一个向我飘来。我想象着圣人们的步态,把手操在背后,挺直了身子,从容地一步一步地走着,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响,心里满意着自己的姿式。走到铁丝网门边我忽地打了一个冷颤,我突然意识到在风中已经呆得太久,浑身冰凉。这种冷的感觉使我回到了现实,刚才的万端思绪象一个飘忽的梦忽然逝去。我心情沉重起来,想到了思文,想到了中午那一幕。北风呼啸,野旷天低,夕阳宁静地在地平线上射出最后的光,在天边点染出一片绚丽。我沉默地走着,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回家。我的心猛地一紧,想起了出来已经有几个小时,不知思文可给豆芽浇了水?心中焦急着加快了脚步,恐怕会烧坏这个星期的几十块钱又没有了。走着我去想象那些圣人们是否也曾面临只属于他自己的平凡琐细的苦恼,如此卑微却无法超脱?路边那远远近近的一幢幢别墅式的房子与我都没有关系,属于我的只有鲜水街的那一间。我实在太冷也太饿了,无论如何,那是我在这大千世界的唯一归宿。
二十四
凛冽的风从更遥远的北方带来了雪,一夜之间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白。早上我下楼去开门门已经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几脚,还是打不开。安妮从楼上下来,站在我身后“咯咯”的笑。我说:“I can stay at home for a whole day。No problem。”就趴在窗口看外面的雪景。安妮烧了一壶开水,从门缝中倒下去,一推门开了,就站在门口笑,显出少女天真的神态,又上楼去换了雪靴,出门去了。我站到门口看雪,雪又下起来了,越下越紧,被风扯着在空中横飞连街对面的房子也看不分明。铲雪车在门口马路上隆隆开过,车后就撒下一些大颗粒的盐来。思文从楼上下来说:“又呆了,又在心里抒情吧,可早饭还没吃呢。”
那天回家以后,思文问我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也找不到。我说:“看坟去了。”她没听明白也不追问,说:“高力伟,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打断她说:“是我不对,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她“扑哧”一声笑了说:“真的我心里好后悔,我总是管不住自己。”我说:“管不住自己也看情况的,在国内你一定就管住自己了,现实得很。”她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说:“你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你从来就是那样做的。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男人争不来那口气就该打!打死了也就打死了,打废了也就打废了,谁叫他自己没出息呢?”她说:“你一定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反正我没这样想,骗你是狗。”我笑一声说:“我也不指望你承认,你心里明白。”她说:“你这次就原谅了我最后一次,你考验我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过真的你太固执了,我没有办法。”我说:“没办法就用老办法,那也是办法。”她说:“那我倒不会了。不过医生说,我情绪不正常是正常的,我怀的是谁的孩子呢?我脾气不好你就体谅一点好不?”
也许,我是应该体谅一点,可我没这份心情。我也再懒得去装出热情的神态,我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有理由不去尽这一份责任。于是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思文对我也不提更高的要求。我希望心中的冷淡会渐渐消失,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中却毫无变化。我对自己感到绝望,在恐惧中等待着现实的临近,这使我对生存的残酷性有了更深的体会,人必须去接受自己不愿接受的东西,无可逃脱。我咬紧牙关硬撑了去面对现实,而且,我更加执拗起来。我已经把自己的坚持当作对思文的一种考验,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能坚持的也只有这一点点了。
思文说:“高力伟你越来越固执了,真的叫人没有办法没有耐心。”我说:“那你把惯用的伎俩又展现出来。”她说:“你心里对我有什么就明掏出来,也用不着转了弯这样表示。”我说:“你真要我说呢还是假要我说?我真说了你别又骂我打我。”她认真严肃起来,说:“那你说,说真的。”我也认了真说:“说了也好,不说透事情也还是那么呆着。”我看她的脸色还平静,说:“我这个人呢,有些怪毛病,我自己也挺恨的可就是改不了,我拿自己也没办法。我心里吧,就是没有办法接受一个精神上压倒我的女性。其实压倒我又怎么样呢,人家比你强嘛,一个人总得实事求是!可明白了还是没有办法,你说这有什么办法?要不我到医院里去动了手术把心换一个算了。”她轻轻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这就是男子汉了?你有本事把一切都操心完了,我多操心一件事我还算个人!我还愿意在家里做太太呢,和赵教授太太一样,看看电视、录象,开了车去超级市场,到健身俱乐部去呆半天,回来做做饭。我不愿意吗?可是行吗?行吗?你英语又不好,我不去活动靠你你行吗?”我说:“你讲的都对,因为我无能,所以我就该挨打挨骂。”她说:“跟你讲话好难,越讲越讲不清了。我也懒得讲了。”说着扭了头过去不再理我。
在旁人看来,夫妻之间为了那么一点说不上口的小事发生了激烈的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很可笑很难理解的,他们不了解这种冲突的心理背景。我和思文也是这样。我和她之间有着一种隐约的对立,这种对立很容易地就引发一些毫无理由的冲突,这简直成为一种惯例了。冲突有时就在我自己也难以预料的地方爆发出来,真叫人防不胜防。固执己见已经成为我一种习惯性的本能的反应,而思文,她的习惯性反应就是动手。医生的话使她放弃了任何克制情绪的努力,在这种理由下,她在事后也不再象以前那样过来请我原谅。我简直连想下台也下不去了,挨了打倒还要我去陪不是,那怎么可能?
有一次她问我:“要你给家里写信,寄本新英汉词典来,写了没有?”我说:“我不要,我没有写,我万一要查个什么字借你的用一下。”她说:“我的不借。”我说:“不借也可以,我就用自己的小词典。”她说:“你不写我写了。”说着提了圆珠笔就趴在桌子上写起来。我探头看她是写给我父母的,推一下说:“要写你跟你自己家里写,别跟我家里写。”想也没想到,她把圆珠笔一横就在我手背用力敲了一下。我痛得手一弹,连连甩着手说:“这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