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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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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越来越成为抽象的概念,只有当自己到银行兑换人民币时,才恍惚地意识到原来这钱还是自己从加拿大赚来的。那些日子就像记忆里一片闪烁的灯,又像沉睡中一个飘忽的梦。有时候连我自己想起来都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像是自己曾经历过的,倒像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或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有几次我试图认真回忆一下的时候,心中就幻现出一条透明的时间隧道,它在阳光下泛着粉红的光影,光在薄雾中闪烁跳跃,我看不清对面的景象。昨夜的梦以一种奇异的力量打通了我心中的那奇异的障碍,紧闭的心扉在那一瞬间轰然洞开,潜藏的记忆奔涌而来如此生动如此清晰。我躺在黑暗中,过去生活的幻象一幕幕在心中浮现。能够如此无拘无束的回忆使我感到了没有体验过的兴奋,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冲动猛地扼住了我:“应该写点什么,一定要写点什么。”在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我不能再一次放纵自己以一种说得过去的理由来作为人性躲避的掩体,而轻松地压抑了这种冲动。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次可不能就那么轻饶了你,扼紧了你我再也不会放松。朋友,不要没有勇气承担又像蛇一样滑到那惰性的黑暗洞穴中去,那里潮湿阴暗,有安全却没有阳光。不要扭扭捏捏躲躲闪闪怕周围的人特别是亲人看透了你的灵魂,在明年或几十年后你告别了这个世界压力就会自动解除。”在心里这样说着,我想象着自己面临着深不可测的一潭清水,碧绿的波涛在微风中轻轻荡漾。我要跳了我真的要跳了!在一种向自己挑战的冲动推动下,我冲着黑暗喊了一声:“跳!”猛地掀开被子,在冷空气中打了个寒噤,哆哆嗦嗦地伸了脚到地上去探鞋子,探了半天才踩到一只。我心里冲动着再也来不及找到另一只鞋子,一只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摸索到桌边拧开灯,抓起一叠信纸翻到空白的那一页把前面几张一把扯掉,心“咚咚”跳着,颤抖地写了四个字:
 

曾 在 天 涯

  写这一篇东西并不为了什么,也许又为了点什么,我也说不明白。多少年来,我总忍不住想象在一百年一万年之后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遥望着今天的人们。从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望过来,今天的嘈杂纷繁焦灼奋起都像尘芥一样微茫。这种想象迫使我反复地自我追问,究竟有什么事情具有最后的意义?我知道这种想象无比虚妄,却又无比真实无可回避。在这种虚妄与真实的缝隙中,我意识到了生命的存在。我想在漫无际涯的岁月虚空中奋力刻下一道轻浅的印痕,告诉在未来的什么年代什么地方生活着的什么人,在很多年以前,在天涯海角,那些平平淡淡的事庸庸碌碌的人,也曾在时间里存在。 





  那一年的八月八日,我抵达加拿大的那一天,是一个幸运的日子。 
  在沉沉的睡意中我被广播惊醒,知道飞机马上就要着陆。从座位旁的小圆窗往外看,天色已经大亮,远处的云在朝阳中翻滚着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细看去却又宁静不动,使人很难想象飞机在那样快的飞行。机翼下的云层呈现着青白色,一团团轻柔如梦向后移去。我看一眼手表,醒悟到今天正是八月八日,想到能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幸运之日来到北美,在迷惑中似乎又得到了一点安慰。马上我在心中又给了自己一个冷面的嘲笑,我从来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那一年我研究生毕业,六月底我完成了毕业论文答辩,答辩的成功使我着实兴奋了好几天。主持答辩是北京来的著名教授、他建议我去他那儿读博士,并主动提出论文的发表由他负责。我的导师也掩饰不住一脸喜气,答辩出来他在我肩头拍了拍,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传达着一种含蓄的赞许。当然我不会去读什么博士,一个更令人神往的机会,到北美去,在等待着我。妻子林思文去年八月去了加拿大,几个月前她寄来了所有的材料,催促我尽快赶赴加国。她办事的迅速使那些渴望过去探亲而等待已久的人吃了一惊,一个个跑到我这里来询问。探亲的护照在五月里已经办好,一环套一环一切顺利。答辩完成的第二天,我登上北上的列车去了北京。 

  ……(此处略去920字)…… 

  这些才多久的事呢,梦一样的现在就身在北美了。 
  在这个盛夏的晴朗早晨,加拿大东部边城圣约翰斯凉爽宜人。圣约翰斯,这个座落在纽芬兰岛最东端的海滨城市,我早就在心中把它生动地想象过无数次了,它和大西洋一起,一年多来是我心中现代人间的童话世界。我家中地图上的那一块由于无数次的指指点点已经变得油黑。今天真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尽管思文在信中告诉了我,这里并不繁华,工作也不好找,但在我的想象中它仍是天堂般的美妙。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却还是克制不住地那样去想,这种想象之固执已经不可能被别人告知的事实扭转。我怎么走下飞机来到了候机室我不知道,那种怦然心跳昏惑迷醉的感觉覆盖了一切。候机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行李传送带空寂地转动,有人走过来提醒我拿下自己的行李,我茫然地对他嘿嘿一笑,他莫名其妙怔了一下,这提醒了我回到现实中来,开始理解身外的事情。我想给思文打个电话,却没有一枚一夸特的硬币。小商店要到七点钟才开始营业,要换零钱还得等一个多小时。我守着行李不敢走远,就那么呆站着有十几分钟,一个白人警察走过来,屁股后面吊着一尺多长的电棒。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朝我一笑说了声“GoodMorning”,他这一笑给了我一点勇气,我马上回了一声,把那张十加元的钞票摊在手中向他伸过去,用生硬的英语问:“Can you change money for me?”我怕他不明白我的话又圈了手指做出硬币的形状,指指电话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他“Ok”一声,摸出一枚硬币给我,我连忙把手中的钱递过去,不知怎么表达,含糊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摇摇手笑笑走了。因为这一个夸特,加拿大留给我极好的第一印象。
 
  接电话的是个外国女人,我反复说了“林思文”几个音她似乎听不懂,我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说得飞快似乎是对我这么早就打扰了她不耐烦。我冲着话筒说:“AChinese Girl!”她说:“It may be Mary”。她放下话筒去叫人,我又掏出电话号码来看。玛丽?怎么回事!那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谁?”这是妻子的声音吗?我有些陌生,没有把握。我说:“我找林思文,我是她爱人。”那边声音急促起来:“高力伟!你现在在哪里?”我说:“我在机场。”她声音更加急促:“上海机场吗?”我知道她又进入打国际长途的紧张状态了。我说:“我在加拿大,在圣约翰斯,我已经来了!”她说:“站着别动,我马上就来。” 

  一切顺利太顺利了。我这样想着,一个姑娘的幻象在心中一闪而过,那是舒明明。明眸赤颊、轻盈活泼、披发垂肩。这是我留在中国的唯一遗憾。一星期前我离家的前夜,她在我宿舍里依依地哭了好久,不断有送行的朋友来敲门,我们躲在里面不做声。要出国去只好分手别无选择,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狠心,我除了说些模棱两可的安慰话再也说不出什么。几天之后,我这就在地球的另一面了。我把行李移到候机厅门口,缓步走下台阶,下到最后一级,我停了一下,带着一种期待,郑重地把腿跨了下去。 
  这就是加拿大的土地了,它就在我脚下。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在心里嘲讽地“哼”了一声,这片土地被自己想得太神奇了。在国内那种狂热的气氛中,一个人甚至不能不这样去想。空气纯净如水洗过一般,但我又怀疑这种感觉是出于自我心理暗示。机杨前面一片平展的开阔地绿草如茵,生机勃勃芜远平旷,一直伸展到远处小山脚下。许多花奶牛星星点点在草地上从容徜徉。数不清的海鸥来往翔掠,在远山的背景前点缀出些许移动的白影。有几只停在我脚边,我抬脚吓一吓,却并不飞走,只是跳开一点。天宇清澄,蓝得透明,我没有见过这么纯洁的天幕。眼前的景象与我想象那么吻合,这使我对进一步的证实有着一种按捺不住迫不急待的冲动。
 
  正四下张望,一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我没有去想轿车与自己会有什么联系,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力伟!”我一看思文正从轿车里出来。她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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