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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次,通话后我说要找工作,对方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没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心里象做了贼似的跳得厉害。又想象那边的人拿了电话筒在发怔、生气,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能够害人,又偷偷地笑。想来想去唯一的出路还是找中国餐馆,就把电话簿上中国餐馆的地址抄了满满一张纸,标了东南西北几个方向,骑车过去挨家去问。有时推门进去,应待小姐以为我是食客,笑盈盈迎上来引我入座,我连忙申明是来找工作的,马上就收了笑脸,淡淡地往里面一指。这时我心里象被钝器打了沉重的一下,隐隐作痛。心想,我是来找工作的,又不是来讨饭的,恨恨的想踏这些香港台湾来的小姐一脚,骂一声“狗”,又不漂亮,傲什么傲呢。那种神态一次次打击了我最后一点信心,明白了找工作原来是一件讨人嫌的事。每次被拒绝我都羞愧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一钱不值,根本就不配来问什么工作,也不配在这个世界上活什么命。
有一家老板会说国语,问我会不会炒菜,我回答说会。他见我回答不坚决,很和气的一笑说:“跟家里炒菜不同呢。你在餐馆做过大厨没有?”我只好说没有。他告诉我,他的一个厨师下个月去多伦多,想招一个新的。我厚了脸皮说:“让我试行吗,不行了你把我炒了我不说二话。”他说:“冒不起这个险呀,顾客一次没吃好就再不回头了,中国餐馆太多了。”我看他好说话,问他要不要豆芽。他说有人送了,要我留了电话号码,下次要了打电话给我。我说声谢谢准备走,他说:“不忙坐会嘛。”又问我在国内干什么,我说:“教书的。”他说:“同行,同行!”我以为他是台湾人,他告诉我是上海人,姓顾,都来有九年了。又说:“听说国内变化很大,九年没回去,也不知上海怎么样了。”我说:“我也不知道九年前上海什么样子,这次在上海上飞机看了,很繁华的。”他眼睛向上翻着,似乎在想象着上海的繁华,自言自语说:“该回去一次了。”我想跟他拉拉关系留条后路,干脆多呆一会,说:“你当老板了,回去威风很大呢,现在国内摸着外字的边就吃香,什么时候你也回去把威风抖一抖。”他说:“有这么个理想,过几年吧。”我说:“你们回去还不容易,今天想走明天就到上海了。”他说:“走不开呀,自己的生意要自己守着,一下不守就砸了再扶不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早上十点晚上十二点。No choice 。”我说:“要是我有这赚钱的机会,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也可以,有钱赚了还睡什么觉!”
他又问我住在哪里,我告诉他是鲜水路二十一号,他惊奇地说:“是吗?九年前我刚来就住在那里,八二年博士毕了业才搬走。”我有点激动说:“那春夏秋冬的年历画是你贴的?”他说:“山水画,还在吗?都六年了!”又摇摇头,“六年了,六年了。”我说:“大陆第一个来纽芬兰留学的就是你?”他说:“是啊是啊。”我说:“你都读了博士还干这个?”他说:“干这个不好?有钱就好。”他告诉我他夫妻俩都是文革中从中国科技大学毕业的,学量子化学。他在这里拿了博士学位却找不到工作,他的同学比他差,因为是白人,毕业就留校工作了。讲到这里他一笑说:“现在他们都当教授了,不过我赚的比他还多。当时我那个气啊,不公平!又挣扎着找了一年,放不下那个事业的理想。突然一天就恍然大悟了,事业是什么,说到底不就是活得好点吗?活得好不就是钱吗?”
我抓住这个机会说:“是啊,钱,钱都把人逼死了。我太太在大学读书,也没奖学金,还靠我挣钱供她呢,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一份工,心里那个急啊!”他也叹气说:“难啊难啊,刚来谁也是难,我刚来的时候还难呢。”我见他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心里急着再去找工作,便告辞出来。他送我门口说:“苦几年自己找份生意做,当自己的老板,还是有希望的。”我心里一动问:“你这餐馆多少钱开的张呢?”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张合几下说:“五万块。铺面租金每月三千五,我心里压力比你还大呢,生意不好就要了命了。”我说:“五万块我想着就是天文数字了。”他说:“刚来你这样想,明年你想法就两样了。”我念叨着:“五万块,五万块。”觉得这个数字有着某种神圣的意义,它在很远的地方向我遥遥呼唤。他又告诉我去年在城北富人区买了一幢房子二十多间,分期付款二十五年付清。他现在的理想就是提前十年付清。我说:“你前前后后二十多年辛苦,就是一幢房子啊!”他连连点头说:“加拿大就是这点理想。想着那房子,梦里醒来也笑一笑。在上海我们是挤怕了。我们一辈子这样了,为了孩子嘛。两个女儿都念中学了,成绩是这个。”说着伸了大拇指翘一翘。我怕他又要跟我谈自己的女儿,连忙赞道:“好幸福啊,好幸福啊。”跨上单车准备走。他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什么生意带过来,凭名片就是特价。”我说:“等我有生意带,我就出头了,还早了点。”他说:“不要小看自己,什么事也是可能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嘛!”
踩着单车我在心里问自己,就算走运,有朝一日我混到了这一步,会不会觉得很满足很充实呢?这条路太艰难也太可怕了。我没有这份勇气,只能赚一把就跑。这样想着心里更急起来,觉得那颗心在油锅里煎着,恨不得到什么地方去抢一份工来做。回到家里思文还没有回来,我把标了记号的报纸丢到楼下垃圾桶去,用废纸盖住,计算着明天该怎么行动。听见楼梯上思文的脚步在响,我马上拿起《新概念英语》第四册歪在床上看。晚上思文在桌子上写东西,我捧着英语书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哄哄一片,象是有很多小蜂子爬在蜂窝上嗡嗡的响。手中的书看不下成句的话,心里沮丧着悲哀着,脸上仍做出若无其事的神态。我明白自己纸老虎的本相越来越难以掩饰,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自信也越来越难以维持了。
第二天思文一走我又出了门。在门口我停了一下,心里有一种豁出去的慷慨,自己激动着似乎有了告别这个世界的勇气。骑车到了一家大的中国餐馆门口,那勇气又荡然无存。我觉得自己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去讨钱。自己一无所长,老板凭什么要你?还没有进门我就预想到了失败的结局,这几天的忙碌使我有了这样的经验。算一算我已经跑了二十几个地方了。我把单车停在马路对面,来来回回地走,想等到中午看看这餐馆生意怎么样,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有用,昨天还敢问一问呢,今天这都怕了。可骂完了还是没有用,不敢还是不敢,真没有办法。我想着如果它生意好,马虎一点凑合着也许就要我了。我又恨自己戴付眼镜不象个能做事的样子。到了午餐的时间,进去的客人不多,我心里凉了半截,每一个过路的人我都盯着他,希望他进去。又把自己的目光想象成一双无形的爪子,每一个从那门边路过的人被这爪子那么轻轻一拎就进去了。餐期快过去了,我越过马路从餐馆的窗下走过,窗帘遮住了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发现最边上的窗帘张开了一条缝,便凑在那里朝里面看。还没得太清楚,发现一个应待小姐端着盘子停在那里,以哑口的惊讶注视着我。我马上往旁边一躲,绕一个大圈子越过马路,跨上单车飞踩。回头看时,那小姐正站到了门口朝这边张望。
十二
完全绝望了。明天是注册的最后一天,我不得不回过头来认真考虑去读书的问题。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我也不能消除内心那种恐惧感,没有办法。对自己的英语我完全没有信心,发音也经常是奇奇怪怪,生硬着经常被别人模仿调笑,没有办法。平时话都听不明白说不明白,能听懂课吗?可惜逊克利尔不知道我那论文是怎么问世的。我在想象中描绘着自己那一付狼狈的样子:低了头夹着书包走进教室,不敢看老师也不敢看同学,瞥见靠墙有一个空位,就溜了过去。至少墙的一面能给我一种安全感。往那儿一坐浑身就冒出汗来,脸上发烧,不知老师讲些什么,却紧盯了书掩饰着。想到这些我身上潮起了汗。但回过头去想找工作的绝望,想起那六千元奖学金,我又有了勇气。除了交学费,我的奖学金也够我们俩过最俭朴的生活了,思文的奖学金和助教收入可以存下来,这样一年的辛苦艰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