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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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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姿势很可笑。他们组成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使人联想到在油麻地镇上总能见到的那个卖泥壶的老头,用力地推着那辆独轮车。
  床在撞击下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瞧见了床上傅绍全的母亲于乱发中闪现出的眼睛。那眼睛似乎只有眼白,但又分明是有神情的,那神情怪怪的,像个托钵要饭的人伫立在人家门口乞食时的目光。
  霍长仁忽然凶起来。那凶样子,突然使我害怕了——我在黑暗里忽地联想到了那个夜晚他挥舞大刀砍人脑袋的形象。他喘息着,并在嘴里骂骂咧咧,骂得很难听,完全不像他平时衣冠不整洁的样子。
  我想立即走开去。可又十分害怕这时弄出声响来。我感到胸口发闷,特别想张大了嘴喘息。就在我欲要用脚试着往后退时,我听见了一种沉闷的声音。随着这声音,傅绍全的母亲深深地叹息了—声。那声音如同从深不见底的渊底发出的。
  霍长仁在离开床上的肉体时,我听到了—声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很像是从一只空玻璃瓶的瓶口—下子拔出软木塞时的声音。
  霍长仁大汗淋漓,在天窗里投进的阳光下站着。黝黑色的皮肤上汗光闪闪。我在他的腿间,仿佛看到了—个雨后老树根下冒出的黑色的很大的蓬头毒蘑菇,很丑陋,很愚蠢,又很滑稽。
  他丢下了傅绍全的母亲,像干庄稼活的人总要在田埂上坐—坐那样,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张着腿,竟点起一支烟来抽。
  傅绍全母亲的双腿完全无力地垂挂在床边,仿佛永远不会再站立起来。
  我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寸—寸地试探着往后退,往后退……退了十几级楼梯,仿佛经过了—个漫长而沉重的世纪。
  在快要走完楼梯时,我碰倒了一只铁壶,发出了“当”的—声。
  我索性朝着门口射进的阳光,拼命地逃出了屋子。
  我逃到街上。我在沿墙奔跑时,弄翻一个卖鱼人的一只鱼桶,那里面的鱼便在街面上“噗嗒噗嗒”地甩打着尾巴,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跑到桥头时,心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我趴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桥很大很高,桥下有几只船。其中两只是渔船,篷顶上晾着铁锈色的鱼网。另一只船上装满泥壶。还有一只船装了满满—舱藕。一只渔船的烟囱冒起烟来,淡蓝色的,袅袅地升上来,一直升到我脸上。
  我呛得咳嗽起来,转身往学校走。刚要走完大桥时,我忽然想起了傅绍全:我必须找到他,然后缠住他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我问理发店的卓四:“看见:傅绍全了吗?”
  卓四很奇怪地一笑,“往西去了。”
  我一边问一边找过去,在兽医站后面的荒地边找到了傅绍全。他坐在田埂上。
  离他不远是—棵楝树。他正在用弹弓—下一下地射那棵树,弹子在空气中尖啸着,让人有点毛骨悚然。弹子遇到树时,发出“噗”的—声响,似乎打进了树皮。走到他跟前时,我大吃一惊:那只黑凤头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它歪着脑袋趴在那儿,两只翅膀打开来,耷拉在地上。我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捡起它来。它的头部还在流血。我问傅绍全:“这是怎么啦?”
  “是我用弹弓打的。”
  “为什么?”
  “我唤它,它不理睬我。”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我用手将黑凤头的双翅拢上,并捋了捋它的羽毛,将它轻轻地放在一片深深的草丛里。阳光透过铜丝—样的草茎,照着这个永远失去了天空的黑精灵。
  第六节
  射杀了黑凤头之后,傅绍全懊恼了好几日。他告诉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飞着黑凤头。他不思茶饭,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与此同时,他更加愤恨甚至仇视他的母亲。他不再与母亲说话。
  他用沉默向母亲表示着,他——长子、男人、傅家的儿子,自然有和应该有的态度。
  他的母亲显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傅绍全带着对鸽子们的歉疚,比以往更酷爱它们。
  但不久就发生了—件事,这件事几乎要将他毁掉:八蛋在几次发现傅绍全的鸽群落在他家的庄稼地里觅食后,在地里洒了一瓶农药。那天,鸽子们飞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失了精神,一只只绷着脖子,半眯着眼睛,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往日它们觅食归来后,却是—片欢闹。是我先发现情况不对头的。傅绍全跳起来,挥舞着双手,轰赶着鸽子。但它们只是睁开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却依然不动弹。他紧张了,又用竹竿去轰,仍然不见有鸽子飞起来,最多只挪动几步。傍晚时,一只绛鸽开始张嘴,并从嘴角流出黄水。很快,那些鸽子—只一只地都张着嘴。不多—会儿,那只绛鸽便一头栽倒了,像—块砖头骨碌碌房顶上滚跌下来,摔在了地上。傅绍全跑过去捡起来一看,它睁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时,又死了好几只。
  其余的,企图回到窝里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来。我没有回学校吃晚饭,空着肚子陪着傅绍全。他—直倚在对面人家的墙上,—声不响,—动不动地仰望着屋脊。
  这天晚上,天很凉,月亮却出奇地亮。虽然看不清楚鸽子们的面孔,却能将它们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也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如同这夜晚—样安静。比起白日,它们仿佛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天上有时掠过浮云,遮住月亮,使鸽子们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下消失,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浮现出来。
  卓四出来散步,抬头见屋脊上一溜趴了那么多鸽子,问:“这些鸽子怎么啦?”
  我们都不想说话。
  卓四看了—会儿,走开了。
  小莲子出来几回叫傅绍全回家吃晚饭,傅绍全都没答应。他穿得很薄,我让小莲子回去给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傅绍全说:“林冰,你回学校吧。”
  我说:“屋上的那些鸽子熬过今夜,也许就没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凉。”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就会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赶到了镇上。傅绍全还在他家对面人家的墙前,但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样子像一个人忽然疲乏无力,顺着墙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缩着身体,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呆的,空空的,毫无内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鸽子还保持着昨晚的姿态,但都死掉了。我一时忘了傅绍全的悲伤,惊叹鸽子们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静。鸽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动物那样呻吟,那样抽搐翻滚,它们死得好看。
  许多人都站在对面的墙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么多死鸽子。
  傅绍全见了我,扶着墙要站起来,但因为腿蹲麻了,站了好几回,才站起来。
  他一脸菜色,说:“林冰,它们都死了……”
  他用脏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泪,又用脏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都擦在了裤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鸽子给你捉几对儿来。”
  “我不养鸽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后甩在地上,在墙上擦了擦手。
  太阳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鸽子们身上。其中几只纯黑的鸽子与纯白的鸽子的羽毛闪闪发亮。到镇上做买卖的人多了起来,围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傅绍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弹弓,然后站在街中心叫骂起来:“谁药我鸽子的,我就操他妈!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弹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来!……“他用尽了记忆中的一切辱骂语汇,像疯子—样,在街上使劲地跳着,后来竟然不顾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妇,一抽裤带,往脖子上一挂,提着裤子,继续骂那些他并无经验的话:”操你妈!操你姐姐!操你妹妹!……“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然而两天后,当他得知荮鸽子乃为八蛋所为时,他既没有操八蛋的妈妈,也没有敢操八蛋的姐妹们——八蛋也无姐妹供他家作为,自然也没敢用他的弹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厉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见八蛋的情况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妈妈操了几遍。
  傅绍全—下子陷人了无鸽的空虚与恐慌之中,犹如吸毒者突然空囊并且找不着那个贩毒者一样。他不光要了我给他的两对老鸽子,还求我再给他—对小的。他从秦启昌那里也讨来了三只。
  他虽然有了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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