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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这一刻也不安宁的混乱的人群。
秋在后台口张望着,手中的小狗冲着人群汪汪叫唤,台下许多人叫了起来:“狗!狗!”台下更乱。秋见了,立即牵着狗消失在台后。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冲击,又纷纷站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向后挤去。但立即遭到反扑,后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把他们一直挤到台口。那台是高筑的土台,海堤一般挡住了这人潮,但当后面的浪潮再一次凶猛地涌泻而来时,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挡而奋激的浪潮一样,有四五十个人被挤到了台上。他们一下子获得了宽松,在台上喘息着。因为是在台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中许多人显得很尴尬,怯生生的。有几个从未登过台子,觉得恐慌,太难为情,想回到台下,但见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张望,动作显得很木讷。也有一些露出纯粹的解脱感,仿佛劫后余生,一个个像落海漂泊的人,无望时忽然得了一方岛屿。其中一个妇女还抱了一个孩子,从她脸上的表情,蓬乱的头发和被汗水湿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来,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难受,如何挣扎,又如何保护她的儿子的。
她都快要哭了。她赶紧放下那个一直被紧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厕所前撒尿一样。不知是出于玩童的心理,还是出于对刚才受挤的报复,或许是出于解放后的高兴,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弯了双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憋足了劲将尿在明亮的灯光下尿成了一个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闪着,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动。这孩子摇着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格格格地乐。油麻地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和油麻地镇民兵干事秦启昌秦秃子,开始上台维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结核,又狠命抽犯罪,还经常写本子或排练节目熬夜,因此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他的嘴生来就大,人一消瘦,显得更大。他张开大嘴叫嚷着,仿佛要把那些人都吞进肚里去。他不停地挥着拳,骂“妈的×个”,然而他的叫喊毫无作用。秦启昌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本不是秃子,是一天夜里起来突然变成秃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训练时那样命令人们安静下来。平素,他个头大,(人们又叫他“秦大马”),那威严的神态以及他的职务都让人产生的恐惧感,是足以让所有的乡民感到一种威慑力量的。然而现在的乡民们陷在一种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中(群体的混乱是被一种盲目的力量所推动的),秦启昌秦秃子秦大马的叫喊声也无济于事。
这使他的权威感严重受挫,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装部抓来一支枪,然后朝人群头上的天空鸣放。后来,他让镇上的两个民兵扭走了两个跟着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关进了油麻地中学的一间黑屋子里。
台上的人终于被轰了下去。
秋,后来一直站在后台口望着。
演出迟迟不能开始。团长、余佩璋,秦启昌都无能为力地消失在后台去商量怎么办了。
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就开始扔准备垫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时间,那草把如飞蝗一般在空中飞来飞去。
台下有人愤怒地喊:“快点演出!快点演出!”并且有人冲着秋骂了起来,骂得很难听。
立即有无数的草把没头没脑地掷向秋。她一边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往后退去。一条小狗挣脱了,发疯似的冲向台口,朝台下一纵一纵地叫唤。秋急了,跑上台来,在雨点般的草把下拉走了她的狗。我们看见,有一个草把砸在了她好看的脸上,她都快哭了。
谢百三跳到了台上。他对台下大声说:“初二(一)班的全体男生站到台上来!”
我们扎挣出人群来到台上后,谢百三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靠我们了!”
我们一个个顿时有了豪迈感和悲壮感。
谢百三说:“我们手拉着手站在最前面,死死抵住人群,不让他们到台上来。
我们谁也不能把手松了!“
我们站在台上,觉得自己是勇士。包括乔桉在内,都表现出了同心协力的愿望。
秋在黑暗里注视着我们。
我们跳到台下,然后面对着台子,手拉着手向后退去。此时,我们更能感受到人潮的巨大冲力。我们紧紧地拉着手,如同一根紧绷绷的绳子箍住了人潮。我们的这一招,至少保证了台子不再受到扰乱。过了一会儿,在我们后面10米远以内的人群,也稍稍安静了一些。但想使整个场地上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已经推迟演出一个多小时的马戏团也不再希望全场能有一个更好的秩序了,团长说:“开始吧!”演出便勉强开始了。
这浪潮如同分娩时的阵痛那样,一阵阵地袭来。我们很快就汗流浃背。我的左手拉着谢百三的右手,直觉得他的手湿乎乎的。我侧脸看了看,见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下巴不住地往下滴汗珠。
“你把手松开一点嘛。”我觉得自己的手被谢百三的手攥疼了。
但谢百三依然那样使全力地抓着我。他有劲,并且感觉迟钝,不知道劲大劲小。
我只好忍受着,心里学着马水清的口吻骂:“谢百三,你这个混蛋!”
我们逐渐感到支持不住了。马水清第一个松脱了手,并对抓住他手的刘汉林说:“你的狗爪子像蟹钳子似的!”
谢百三大声地叫:“拉上!拉上!”
几次松脱又几次拉上。在我们感到无望的时候,那位团长的表演使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戴一顶礼帽,穿着皮靴,将衣服煞在裤子里,骑着那匹高头大马,从后台威风十足地奔驰而出。那马在灯光下黑亮如漆,目光如星,四蹄叩击台面,发出震撼人心之声。这地方上不产马,也不养马,只有牛,偶尔有一两头小毛驴,真正见过马的人很少。马这动物实在是高级动物。它有一种浩然之气,潇洒之气,叫人振奋并倾倒。那团长又潇洒得很,两条长腿,直而有力,马上马下,极气派地将那马驾御着,在台上做出各种令人惊讶的动作来。那马一会儿狂奔如风,一会儿前蹄腾空,猛然停住,一会儿悠然踏步,并随着音乐的节拍走出舞步来。团长始终是一副冷漠神色,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向前微扣的礼帽下闪着略带野气的光芒。
马的表演结束后是猴的表演,场地上又动乱起来。猴不及马高,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光听见前面看见的人大笑,却不清楚笑什么,心里极恼火,自然要往前挤。刚才歇足了劲,这会儿挤起来劲头极猛,只见人一排一排地向前倾来,很快就压到了我们身上。
“抵住!抵住!”谢百三撅着屁股叫着。
马水清说:“抵不住了!抵不住了!”
我们被压到了台前,便用脚蹬住台子死死抵着。
台上表演什么,我们一点也没有看到。
我们粗浊地喘息着,喉咙发干,汗水淹得眼睛睁不开。
“先停演吧!”台上,余佩璋对那个团长说。
我们一下松弛下来,马水清第一个松开手爬上了舞台;其他同学也跟着爬了上去。谢百三独自二人坚守了一会儿,也终于汗淋淋地放弃了抵挡,爬上来。随后,舞台上又爬上了许多忍受不了挤压的观众。我们便走到了台后。
后台紧挨着教室的走廊。廊柱下站着牵着小狗的秋。她向我们投以感激的目光。
“她还没有演出呢!”姚三船说。
我们感到很惋惜。我们都希望能看到她的演出。
我们疲惫不堪地坐在了廊下。与闹哄哄的场地相比,这里显得很安静。谢百三坐在我身旁,汗臭味浓得呛人。他实在太累,就在地上躺下了。
“今天是演不成了。”姚三船说。
我忽然觉得很扫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都躺倒了,廊下横七竖八的。刘汉林先坐了起来,然后说:“你们一个个这么躺着,就像躺在猪圈里的一群猪。”
一切迹象表明,今天的演出要告吹了。
马水清说:“应该去找汪奇涵,让他同意将所有教室的门都打开,后面的人站在凳子和桌子上,就能看到演出,就不会再闹了。”
谢百三突然站起来,“我去找他!”
我也跟了去。
汪奇涵估计马戏团今天是演不成了,回了他的校长室,正坐在藤椅上喝茶。
他听明白了谢百三的意思,冷冷地对谢百三说:“丢失了损坏了桌凳,你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