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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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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很不光彩的地方:厕所。我去厕所撒尿,当时附近的几千农民正在出粪,我看见—个干瘪的小老头守在厕所门口认真地收筹子记担数。我这个人的害羞毛病无处不在,明明憋了一泡尿,见了人却撒不出。可既然已解下裤子,又不好意思当了人的面没有一个结果,便只好很难为情地站着,闭起双眼,在心中默念:尿吧,尿吧……可是人来人去的就是尿不出。
  这时,老头走过来,说:“别急。你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尿就尿出来了。”
  他还闭起双眼,在嘴里说着:“哗啦啦,哗啦啦……”
  然后,像请人入席似的一摆手,意思是说:请来吧。我看了他—眼,把身子微微侧过去,照他说的,在心里想着流水声:哗啦啦,哗啦啦……还真灵,我尿出来了,又急又猛,“哗啦哗啦”的。老头对他的经验很得意,说:“没错吧?”
  我一边尿,一边点头,还一边看着他:他的眉毛是灰黑色的,粗而浓重,其中还有几根特别长的,眼窝很深,面相很慈祥。
  我煞好了裤子。
  “你是刚入学的新同学?”
  我点点头。
  老头忽然发觉有—个农民没有给筹子,便走过去叫道:“筹子!”
  那农民笑了笑,“别想在你眼皮底下偷走一担粪。”他只好掏出一根筹子来交给老头。
  回到教室,我问马水清:“看厕所的那个老头是谁?”
  马水清告诉我:“他是王儒安。”
  我不相信。
  刘汉林和谢百三走过来,都说:“就是王儒安。”“你们知道他是怎么下台的吗?”
  谢百三和刘汉林都不知道。
  过了很长—段时间,我才慢慢地从别人那儿一星一点地知道了这—变故——三年前的—个冬天,—个高二学生去教室上早自习,突然发现教室里蜷着两个女人。他问道:“你们是谁?”可对方都不回答。他又问了一遍,仍不见回答,便走近去看,只见那两个女人面色蜡黄得怕人,便立即逃到教室外,并高喊:“死人,死人,两个死人!……”人们闻声赶来,纷纷拥进教室。许多人挤到前去,看了看说:“两个要饭的,大概是母女俩,冻死了。”
  王儒安来了。他蹲下身去,将手分别放在两个女人的鼻子前面试了试,说:“还有一口气,快抬到我房间去。”两个女人被人抬到了王儒安的床上。王儒安也不嫌她们脏,把两床干干净净的被子都压到了她俩身上,还在屋里生起火来。
  她们被温暖过来了。王儒安让勤杂工白麻子熬来了一小盆米汤,让两个女学生给她们一勺一勺地喂下去。两个女人便—点一点地有了阳气,脸色慢慢地好转起来。
  她们果真是母女俩,母亲四十多岁,女儿十七八岁。在这里将养了几日,母女二人完全恢复了体力,那十七八岁的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红润。有人问她们为什么出来要饭,母女俩低头不答,王儒安便用手轻轻做了个动作,让人不要再去追问。当母女俩要离开学校继续去讨要时,王儒安讲话了:“冰天雪地,无路可走,就留下来在学校干活吧。隔壁有间屋子,你们先住下来……”
  那母女俩要下跪,被王儒安边忙扶起……
  大约过了一年,校园里便有了风声:老光棍王儒安养起那母女俩是深藏心机的,并有鼻子有眼睛地说出许多事来。那意思概括起来是:王儒安不光占了那老的,还占了那小的。事隋不小,风声渐大,王儒安被叫到了上面,同时上面还派来一个调查组。
  就在调查组准备盘问那母女俩时,那母女俩却在头一天晚上走掉了,并且再也没有找到。
  王儒安不明不白,事情真假难辨,上面便来了一文,要将王儒安调离油麻地中学。王儒安却死活不肯离开油麻地中学,就与上头闹翻了。上头坚持硬调,王儒安坚持不走。最后,惹恼了上头,向他摊牌了:“要么,你到另一所学校继续当校长;要么,就撤职,在油麻地中学当勤杂工。”
  “当勤杂工就当勤杂工。”
  王儒安选择了后者。他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离开了他原来的宿舍,住到了河边上那间原先堆放工具的小草房里。
  他—直不太满意、早想辞退了的勤杂工白麻子,做了后勤组长,他由白麻子直接指挥。
  副校长汪奇涵升为正校长,从此统辖油麻地中学。
  听人说,汪奇涵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很有学问。学问大小,我—个初中生没有能力判断,我只知道,他常常用“毛体”给人家写字。油麻地小镇上的许多牌子和匾,都是他的手笔。那人不苟言笑,,总戴一副黑边眼镜,使人觉得深不可测。
  说老实话,从—开始,我就喜欢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王儒安,而不太喜欢那个有学问的汪奇涵。
  我们从王儒安老头的脸上没有看出一丝怨恨。他总是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修剪树木花草,下池塘去把要钻进板泥的藕藤小心转向池塘中间,用铁丝把水码头的木板牢牢固定住,把驱赶麻雀的稻草人立到地里去……他像—个幽灵四处游荡,但只是在校园里游荡。他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那些树木,那些池塘,所有—切,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无限延伸。那些树木仿佛是因为他的呼唤而漫上绿色,又仿佛是因为他的默许而让自己的叶子变成—片金黄。我亲眼看到—件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在林子里种花,几只麻雀居然飞到他脚边来觅食,其中一只甚至战战兢兢地落到他的肩头。
  这年开春以来,我们发现他的身体有点变形了:上身与下肢在腰间错位,倾斜到左侧。从教室到宿舍的那条百十米长的路上,两旁竖有十几盏颇具风味的罩子灯(当时还没有电通到这里,都是油灯),当时都由他去点去灭。夜里,当我们站在宿舍门口,见他从路那头走过来,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时,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个弯曲如老树的影子,精灵般摇晃在空间里。
  马水清得到消息,告诉我们:“王儒安老头得的是坐骨神经痛。”
  几回,我在睡梦中听到了河那边传来疼痛的嘶喊声。
  然而,这弯曲的身体,仍然在校园里不停地游荡着。
  那天,我们走到河岸边的苗圃,只见老头侧卧在泥土上,在给那些梧桐插枝松土、培土。他因为疼痛而不能蹲着了。即使侧卧着,也还是疼痛。于是他在嘴里颤颤悠悠地哼唱着。他—身泥土。见了我们,用胳膊支撑丰收身体说:“这是最值钱的树。”
  我们几个赶紧蹲下,帮着他一起松土、培土。
  离开苗圃,在走往食堂的路上,马水清说:“王儒安老头是硬被冻坏的,那屋子四处漏风,白麻子却不给修补。”
  “白麻子!”我吐了一口唾沫。
  走到食堂时,我们看到了女会计施乔纨的三岁小儿子羊子。
  他正在用一根芦苇够水沟里的一张香烟纸。我们便停下来逗他玩。不—会儿,白麻子从食堂走出来,在我们面前闪了—下,去水码头了。我们这里兴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时,刘汉林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谢百三问刘汉林。
  刘汉林不吭声。过了—会儿,他把我们几个拉到—边,小声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看出来了吗?施会计的儿子长得像白麻子!”
  刘汉林的发现使我们大吃一惊,也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第一节
  我将自己整天锁闭于家中,不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瘪着肚皮躺在竹床上,后脑勺枕着交叉着的双手,两腿无力地劈开,向两旁歪倒着光脚板,脑海里常常是—片空白,要不,就总是回忆那—幕幕在红瓦房中所发生的往事。倒无绝望,只是觉得世界很无光彩,人活着实在不是—件太有意思的事情。少数时候,自己还会夸张地去酿起颓废与悲哀来,甚至廉价地流出一些冰凉的眼泪。
  生产队已经将我编到—个劳动小组中去了。在无人的屋后,我开始收拾担泥的柳筐、担粪的木桶,开始在砂石上磨铁锹和镰刀,并让母亲去邻居大爷家要回两双草鞋。我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将在这块贫瘠无趣的土地上劳作、磨难,直至终了。
  然而,人生实际上是根本不可预测的。生存的过程变成了一连串的偶然。就当我要平心静气,甚至要死心塌地地做定自己的角色时,大队干部忽然送来个通知,让我读高中去。我将那通知看了又看,觉得这件事不可能,便冷淡地问这是怎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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