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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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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我在路口与马水清相遇,总要听到他骂—句:“乔桉这个杂种!”
  快到中午时,马水清已经十分狼狈了。他的后筐经常是在地上拖着的,并且已有三次因稳不住脚步而滑出小路,把泥担子挑到了菜地里,把菜踩倒了好多棵,几次引得许多人把脸转过来朝他看。我两次看到夏莲香笑弯了腰,陶卉也把脸转过去窃笑。
  我的肩头像火烫的—样疼,根本不敢将扁担压上去,便用足了劲,用双手托着扁担,腰弯得像张弓。我集中注意力,心里不停地说:“走稳,走稳……”走在小路上,就像走在—根钢丝上那样心悬悬的。由于使劲过猛,我觉得瞪着的眼珠子有点发胀,汗水流进眼眶,还有点淹人。在爬坡时,我有两次差点滑倒。
  乔桉始终是那样一副神色。他似乎永远能挖起火油桶那样大的泥块。随着我和马水清一点一点地坚持不住,他却干得越来越潇洒,越来越有派头。那泥块挖得四面光滑,十分完整,几乎不掉—块碎泥,端起,放筐,都极为自如而准确。
  他绝不肯很快结束他的游戏。
  我们也就必须接受煎熬。
  总算熬到了吃中午饭。乔桉把大锹往泥里—插,几步就蹿上岸来,然后扬眉吐气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下午,我们挑了几担以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开始磨洋工。
  马水清老往厕所跑,有时—去半天,仿佛便秘拉不出屎来了。有一回,我也溜进了厕所,看到他并没有拉屎,而在那儿挤尿。我倒不常往厕所跑,但常蹲到一边去收拾筐子,系一系绳子,补—补漏洞,极仔细,极认真,煞有介事。其实绳子是我故意弄开的,洞是我故意捅出来的。
  乔桉对夏莲香说:“我看见老师宿舍门口的水塘边,开了许多小蓝花。”
  夏莲香总喜欢在头上插朵小蓝花,听了乔桉的话,与陶卉抬走一筐土再也不回来了。
  乔桉便把大锹一扔,在塘边拔了些枯昔铺在坡上,躺下来睡大觉。
  邵其平见乔桉躺着,便走过来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乔桉说:“我把土挖给谁挑啊?”
  “马水清和林冰呢?”
  “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
  邵其平火了,离开塘边就去找我和马水清。他先找到了我,问:“马水清呢?”
  我只好告诉他:“在厕所里。”
  召其平把马水清从厕所里叫出,又将我叫到一块儿,冲着我们吼:“老老实实地干活去!”
  我俩只好又乖乖地去继续领略乔桉的“火油桶”。
  马水清的身体被娇惯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往小路旁边摔倒了两次,爬坡时,后面的筐没有抬起,前面的筐滑过来,又使他往后仰倒了一次,还因为两腿—软,扑通,往前跪倒了—次,几次遭到众人哈哈大笑。
  他跪倒的那一次,样子很滑稽,形同乞讨、哀求和求饶,连我都禁不住笑起来。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后不到十分钟,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这—跌倒使我铭刻在心,终身难忘:我挑到路口时,双腿无力,脚无法抬到应有的高度,脚尖被—块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绊了一下,身体立即失去平衡,连人带担子往前扑去,终于跌倒。我很丑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种叫“狗吃屎”的姿态),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女孩的脚——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脚下。我羞愧得不敢抬起头来,直到那双脚极轻柔地走开去,我才爬起来。我猛一使劲,把两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担远远地抡到菜地中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傍晚,收工后,马水清照了照小镜子,拉了我、谢百三和刘汉林,来到了乔桉的宿舍门口。当时,乔桉正在洗脸。马水清对与乔桉同一宿舍的两个同学说:“走,我们到镇上吃猪头肉去!”
  那时,所有的人都饿得变成了馋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咸菜汤,许多同学能四五个月闻不到肉味。人的嗅觉会因为馋而变得异常的敏锐,让人怀疑那是否还是人的鼻子。一回,马水清的父亲托人带回几只红烧肉罐头,他和我两人撬开—只吃了,然后把空罐头盒扔到了床下,都过了大半天了,门窗且又开着,刘汉林从家回来,居然一进屋子就叫:“你们吃罐头了!”
  他一边像狗一样嗅着,一边四处寻找,终于从床下找出了那只空罐头盒。馋是—种克制不住、令人忘记—切的欲望的颤栗。它能使人失去自己,处在一种很不清醒的状态里,而在记忆里只剩下某些食品的诱人的气味。馋会使人大失风度,让自己好端端的样子变得很不好看,甚至很猥琐,甚至会使人做出各种各样不光彩的事情来。一九八八年十月,台湾一家大报社与大陆—些杂志社与出版社联合搞征文,那天在国际饭店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会后举行的宴会结束后,—位台湾朋友对我说大陆一些人吃相不好看。我听了,并未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大陆人曾有过一段饿怕了、馋坏了的日子。我想总有一天,在他们完全失去这—记忆且又脑满肠肥之后,他们也会面对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夹—点菜随便尝尝的斯文而优雅的样子的。
  乔桉宿舍里的同学听马水清说要请他们吃猪头肉,双眼顿时熠熠发亮。猪头肉!太棒了,太诱惑人了,更何况是在一天紧张的劳动之后饥肠辘辘极埯油水的时候呢?
  “走吧!”马水清催促他们。
  他们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们走了。我回头瞧了一眼乔桉,只见他把脸埋在水盆里—直未抬起头来。马水清有钱,乔桉没有钱。
  那天晚上,马水清慷慨极了,把钱用得“哗啦哗啦”,用得使我们—个个说不出话来。猪头肉蘸酱油,—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光的。吃完猪头肉,我们就在小镇上东逛西逛,心里很开心。马水清和我都忘了肩头的疼痛。
  回到宿舍时,我突然想起我和马水清晾在面绳子上的床单和衣服还没收回来,便出门去收。—看,晾衣服的绳子断了,我们的东西全都落在田边的臭水洼里。
  那水洼里都是些尿——夜间,我们懒得去厕所,总是站在门口,将下身向前挺去,憋足了劲远射,天长日久,田边就有了—个臭水洼。
  我和马水清认定,那晾衣服的绳子是乔桉搞断的。
  第一节
  开学后不久,我们就知道了,那个住在河边小草房里的老头,就是原先的校长王儒安。那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真是又瘦又小,难得见到的又瘦又小。那么一片红瓦房,那么一片黑瓦房,那么多树木,那么多花草,那么多田地……我们很难将这样一份可观的家当与他瘦小干瘪的身向躯联系在—起。我们甚至觉得将油麻地中学跟他的名字连在—起,简直是—个天大的谎言。
  然而,事实的确是:所有这—切,皆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实现,才得以存在。
  除了宿舍后面那片灌木丛,我们已看不到一点荒野的痕迹。
  十多年时间里,王儒安将它变成了一处环境优雅的所在,—所花园式的学校。
  除了萧条的冬季,在其他任何—个季节里,学校的所有建筑都掩映在树林里。若从远处眺望,只能偶尔从树叶的缝隙里见到一角红瓦房和黑瓦房。到处是树木,谁也无法数得清这里到底长了多少株树。夜深人静,若有风掠过校园,便到处是—片树叶的响声,“哗啦啦”,像是—片雨声。倘若风大些,这声音便大得如涌动的潮水,让人感到有点害怕。林子从四面八方招来了各种各样的鸟雀,从早到晚,我们总能听到不同的鸟鸣。
  眼下正是春天,草木在阳光与春风里苏醒和生长着。大道两旁的白杨,已是满枝头嫩黄油亮的叶子。所有池塘边的垂柳已开始飘动柔韧的枝条,池塘边的上空笼了一团团鹅黄色的树烟。如果是潆潆雨的天气,站在宿舍门口往外看,这迷离的树烟让人觉得世界在一片迷人的虚幻之中,能把—颗颗少年的心久久地引到幻想的境界里而收不回来。那一方方池塘,还显得有点贫寒,清水涟涟,映着淡蓝色的天空,但在风中摇晃着的似乎还有点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鲜嫩的绿色和孩子般的摇晃,预示着—个绿荷满塘的未来。
  对油麻地中学,我们心满意足,无话可说。
  对王儒安,我们心存感激,充满敬意。
  然而,他已不再是油麻地中学的主人。他已没有资格再踏进校长办公室,而只能出入于河边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我第一次见到他,竟是在—个很不光彩的地方: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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