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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茫有时无语,有时答腔,但答得更无意义。
“我该走了。”傅绍全说了几遍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走。这里很安静,就只有那么一片田野。傅绍全有了一种单独与—个女孩在一处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是马上走呢?还是过—会儿再走呢?
从田埂上走过—个身材蠢蠢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雪滑,在阳光下打闪。傅绍全自然认识他,他叫郝明,是姚茫所在生产队的队长。郝明走过来了,见了傅绍全,微微有些诧异,“小铜匠,你怎么在这里?”
傅绍全答道:“她家门钥匙丢了,我是来开锁的。”
郝明用目光去找姚茫,找到了,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与胸上。
姚茫眼中便含了恐惧,退到了屋里。
“茫茫,你爸呢?”郝明问。
“在镇上,你去镇上找他吧。”
“队里分粮食了,你拿口袋去队房吧,我帮你弄回来,百十斤稻子呢,你一人是弄不回来的。”郝明见傅绍全仍然坐着,没有走的意思,又对姚茫说:“你过一会儿就去吧。”说完便走了。
姚茫又走出屋子,但脸上依然留着一丝恐惧的痕迹。
“听说,他是你的—个远房表哥,是吗?你和你父亲到这里落户,就是因为这儿还有些亲戚关系,是吗?”
姚茫点点头,眼睛却在看郝明那个愚笨的身影。
“你该拿口袋去领粮食了。”傅绍全终于起身离开。但他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对姚茫说:“我帮你去把粮食扛回来吧。”
姚茫说:“我等我爸爸回来再去。”
“那就太迟了。去吧,拿口袋。”傅绍全说。
姚茫居然没有再拒绝,转身从屋里拿出口袋来。
傅绍全帮姚茫把—百多斤粮食扛回家时,早已大汗淋漓。
他用手—抹额头,一甩,便是—片雨点,几颗飞得远的,落到了姚茫的额头上。
姚茫用手挡了—下,微笑起来。
田埂那头,踉踉跄跄地又走过一个男人来。
“我爸回来了。”姚茫连忙朝那人迎上去。
傅绍全站着,看着姚茫将姚含清扶回来。
姚含清很瘦弱,很苍老,久未剃须,脸上毛扎扎的。他喷着浓烈的酒气,用呆滞的眼睛望着傅绍全。
“是铜匠师傅,帮我们开锁来了。”姚茫在他耳边说。
“噢……”姚含清嘴中呜噜着,点点头。
傅绍全说:“明天上午,我来送钥匙。”说完,便走了。
第四节
姚含清下放前,是苏州评弹剧团的一个演员,会弹一手三弦。他是个大倒霉蛋,老婆不要他,组织上又让他离开苏州城。
初来油麻地镇时,他让自己振奋精神,不要趴下来,要在—个陌生的环境里重新站起—个人来。他衣冠楚楚,把头发梳得—丝不苟,将腰挺直,还让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倒也让土头土脑的乡下人高看了—阵。
但不久,他就深刻地感觉到,这个世界根本是拒绝他的。那些乡下人称他为“蛮子”,将他完全看成是一个与他们的世界无关的人。文化站站长余佩璋的文艺宣传队想用他,为乡下人唱苏州评弹,他又放不下架子,勉强低就了,又总是傲傲的,用轻蔑的眼光看人。余佩璋伺候不起,就冷淡着他。他便回家了。之后,他就独自坐在那茅屋前弹三弦,想得几个乡下人的欣赏。但三弦这种乐器太清雅,乡下人不喜欢听,他弹他的,没有—个人理会。他就顿觉自己没有—丝东西了,就把三弦挂在墙上,整天睡觉,睡得迷迷瞪瞪的。姚茫说:“爸,你不能再睡了。再睡就要睡出毛病来了,出去走走吧!”他就听了女儿的话,“出去走走就走走!”却走到了镇上的酒馆里,从此就与酒馆结下了不解之缘。他酒量很浅,也可以说简直就没有酒量,一喝就醉。醉了就坐在酒馆里唱苏州评弹,有时唱到酸楚的情节,能唱得眼泪汪汪的。—些喝酒的人,就—阵阵喝彩。他们并不是真的领略了那份艺术,而是起哄,逗弄姚含清—个劲儿地疯下去,好让他们久久地抱着一份快乐。若醉深了,他就会舌头变硬,两眼发直,踉跄出酒馆,然后摇晃不定,终于跌倒在街上,不省人事—样陷入沉沉大睡。
姚茫常—人守着那幢前后左右皆无住家的茅屋,望着那片田野,生出恐慌与寂寞。像父亲一样,她与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群总是格格不入。她总是不住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像—只小猫被远方—个人家捉去,放到了—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那样。
父亲若总在她身边也好呀,可父亲却是很少守着她。她就坐到门口的田野上,望天,望那单调的田野,在心里思念那个养育了她的江南名城,思念那些小楼,那些意味无穷的深深小巷,那些一碰在一起就“唧唧喳喳”说话的女同学。想着想着,就会把泪珠挂到睫毛上。
姚含清醒酒后,心中总有对姚茫的不尽歉疚。
但姚茫并不计较父亲的行为,她知道父亲心中很苦。她可以毫无怨言地给父亲清洗被呕吐弄脏了的衣服,可以原谅他把钥匙等东西—件—件地遗失掉。但她又实在希望父亲能在她身边,尤其是在夜晚。
这天,姚含清又喝醉了,并且醉得很深,躺在桥头上呼呼大睡。姚茫在家中久等他不归,就来镇上寻他。那时,正有一群小孩像苍蝇一样围着这个醉鬼,在用乡下小孩所有的促狭办法戏弄他。他们用狗尾巴草搔他的鼻子与耳朵,把他—只脚上的鞋脱了扔到河边芦苇丛里,然后用树枝挠他的脚心。姚含清就摇头,就缩腿,就在喉咙里哼哼。有—个孩子蹲下来,把他的衣服扣—个—个地解开了,让他露出肚皮来。乡下人没有这样白嫩的肚皮。
那孩子—站起身来往后退几步,阳光就照到了这肚皮上,形象很新鲜,把许多大人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指着这肚皮说:“像女人的肚皮。”受了清凉的风,姚含清觉得很舒适,两腿伸直,叉开,将双臂也舒张开来,很惬意地躺在无数戏弄的目光里。
姚茫就一直站在人群的背后,两片薄唇如秋风中的柳叶在颤抖。
有个小孩蹲下来,专心致志地看那白肚皮上的肚脐眼。他觉得那小坑很有意思,起了用手摸—摸的欲念。他伸出指头去调皮地摸着,大人与小孩都笑起来。这笑声鼓舞了他,他竟在指头上蘸了些唾沫去摸。
又有—个小孩过来了。吸引他的是姚含清裤腰上的那根有着金属扣的皮带。这孩子的目光很痴迷。他想像着这根皮带扎在他腰上时的情景。很多人鼓励他:“解下来!解下来!下放户是有钱的,不在乎一根皮带。”那孩子看了看姚含清的面孔,知道他一时还醒不来,就真的动手来解皮带了,并很快解了下来。这时,姚含清的裤子松开了,露出—个红色的三角裤衩来,于是众人哗然。
姚茫像一头小鹿冲进人群,并—把从那个拿了皮带的孩子手中夺下皮带,转而朝人们大叫:“你们走开!你们走开!”她甚至扬起皮带,朝那些孩子抽去,“滚!
滚!……“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大人小孩都退闪到后边。
姚茫蹲下来,给父亲重新系上皮带,又将他上衣的钮扣—个—个地扣上,一直啜泣不止。她想将父亲背回家,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遭到一群小孩的窃笑。
这时走来了傅绍全。他用脚狠踢了—个孩子。孩子们都知道他弹弓的厉害,平时都怕他,吓得全都逃窜了。他看了姚茫,说了一声:“把眼泪擦了。”就蹲下身去,让姚茫帮忙,将姚含清背了起来,朝镇外走去。姚茫跟随其后。傅绍全背得很吃力,不—会儿汗珠就“噗嗒噗嗒”地滴下来。姚茫让他将她父亲放下来歇—歇,他摇摇头,咬着牙,一直将她父亲背回家。
不久,天便黑下来。傅绍全说:“我该走了。”
姚茫立即又有了恐慌,用眼睛望着他,“等我爸爸醒了再走,行吗?”
傅绍全没有言语,只用目光疑问着。
姚茫不坑声。
傅绍全摸了摸头,就坐了下来。
姚茫就去弄晚饭。
姚含清今天醉得太深,直到姚茫与傅绍全吃完了晚饭也未醒来。傅绍全倒也原意待着,与姚茫说会儿话。
“你凄子叫‘梅子’,是吗?”
傅绍全点点头。
姚茫在嘴里自语着:“梅子,梅子,这名字挺好听的。”
傅绍全说:“名字好听有什么用!”
“她长得也好看。”
傅绍全说:“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姚茫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