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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看他们几个担土。有默不作声的,有说几句俏皮话的。
镇外的人见了傅绍全,就小声说:“咦,这不是小铜匠吗?”有人会跟着说—句:“赌钱,不学好。”傅绍全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头来。他摇摇晃晃地担着土,将头勾在胸前,绝不去迎接任何一双目光。
担到傍晚,他们也没有得到休工的允许。其中—个叫戚永泰的赌徒,就歇坐在了桥头上,骂道:“狗日的秦秃子,罚我们劳役!”而别人还坚持着干,只想做出个好表现,早点结束这一惩罚。戚永泰着走过来的傅绍全说:“你与秦秃子说一说,放了我们吧!”傅绍全没理他,倒了土,转身又去担。等担了一担土再次走回来时,戚永泰—把抓住傅绍全的筐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去对秦秃子说—说,放了我们。”傅绍全问:“你长嘴了吗?”戚永泰说:“我们说,等于放屁。”傅绍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却把绳子抓得更牢了,“去对秦秃子说—说!”
傅绍全问:“为什么要我去说?”戚永泰—笑,“谁不知道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还不好?嘻嘻……”傅绍全突然抽下扁担,朝戚永泰劈下来,戚永泰往旁边一滚,躲过了扁担,爬起来就逃。傅绍全举着扁担就追。戚永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呀——!傅绍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听这一声喊,就都过来看热闹。
傅绍全终于追上了戚永泰,扁担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唤了一声,顺手也操起—根扁担,朝傅绍全劈过来。傅绍全就用扁担去招架。僵持了—会儿,傅绍全就顶不住了,身体慢慢弯曲下来。戚永泰说:“你他妈的,把你家那阁楼都让出来了,还不让人说!”这时,人群里忽然走出梅子。
她朝戚永泰走过去,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扬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人群散去之后,天已黑了,傅绍全没有归家,独自一人躲到黑暗里,蹲在一个草垛下,抱着头哭泣起来。
这之后,傅绍全开始偷家中的东西卖了,一直偷到梅子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首饰。梅子突然于—天早上看到装首饰的盒子空了,就与傅绍全大闹起来。傅绍全冷冷地坐在铜匠担前,跷着腿,微闭双眼。梅子急了,就像—般女人—样,用手来抓他。傅绍全忽地站起来,一拳将梅子打翻在地,并用脚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脸,踢她的肚子,十分凶恶,“我不赌?不赌还能干什么?!”
梅子先是吓坏了,继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边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时,她从扶梯上探出脑袋,一脸轻蔑地说:“窝囊废!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也嫖去!
你嫖上了,我把这阁楼让出来!“
第三节
春天,傅绍全与姚茫湘识了。
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眼睛里蕴藏了无限深远的忧郁。她是下放户姚含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眼,她便赶紧低下头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
那是—个燕子到处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全午睡起来,正坐在铜匠担前发愣,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他:“铜匠师傅……”
声音软软的,怯生生的,却又很清脆。这声音极好听,傅绍全立即变得很清醒,转头—望,便见到了这个苏州的女孩。
傅绍全望着她,望得有点莽撞。她苍白的脸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红晕,扶在门框上的那只白如笋芽的手,被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有事吗?”傅绍全问,眼睛仍然望着她。
“我们家门锁的钥匙丢了。”
“锁呢?”
“在门上。”
“进不去屋了?”
她点点头。
傅绍全从担子里找出几件家伙,一把抓在手里,对姚茫说:“走吧。”
姚茫说了一声“麻烦了”,就在头里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傅绍全。这女孩太羞涩。
细长的傅绍全就跟着,像根能移动的竹竿。
姚茫的家在镇外一里多地的田野上,三间茅屋,但屋檐口却铺了瓦,很好看。
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头的拨款,出劳力帮助盖的。一出镇子,就能远远地看见它。
春天的田野很活泼,田边开着各色的野花,麦子正吮吸着温暖的阳光,把绿浓得重重的,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摆着,有点疯疯癫癫的。
傅绍全总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很长时间未能到田野上来走—走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田野,被春风撩着那一头乱发,他心里忽然有了另样的情绪。
姚茫一直没有回头。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时间,她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优美无比,百看不厌。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望望这三月的天空,望望远处柳树幻起的绿云。她的手总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见会抢了去似的。有时,也垂下来,顺便掐下一根长得高高的小花,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但眼睛里并无欣沉赏的心思。
傅绍全的心思从田野的愉悦中转到对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长长的颈,有圆润的双肩,有不很突出但让人尽生心绪的臀部,还有两条说不心情韵的长腿。这种体形,是傅绍全在乡下女孩里从未见到过的。“城里女孩就是城里女孩。”傅绍全把步子放大了,让自己离姚茫近—点。他很快从春天的各种气味里闻到了来自姚茫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慌起来,并在暗中生出邪念。
这气味只有城里的女孩才会有。日后,当他与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们讲他们的故事时,他会毫无邪恶色彩地停顿住,对我说:“林冰,日后你得好好想个办法找个城里的女孩,城里的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记人忘不了的味道。”
姚茫似乎感觉到傅绍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边不动了,做出让傅绍全走在前头的样子。
傅绍全只走到与姚茫并排,不走了,“钥匙是被你弄丢的?”
姚茫只好又走在前头,“不是的。”
“是你母亲弄丢的?”
姚茫无声。
傅绍全突然想起来了,姚茫现在并无母亲。他听人说过这个下放户的故事:姚含清从苏州城下放到这里之前不久,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只带来了这惟—的女儿。傅绍全觉得自己问得不太合适,立即改问道:“那是你父亲弄丢的?”
姚茫依然无声。
傅绍全又后悔起来。他已猜想到,这钥匙是姚含清去镇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丢在何处了。姚含清总喝酒,总醉倒在油麻地镇的街上。
两人后来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
傅绍全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黑锁,就用左手托起来看了看,又放下它,弯腰在一块石头上锤—根细铁条,直到把这根细铁条锤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锁,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铁条试探着往锁眼里捅着,就听见“咯嗒”一声,锁打开了。傅绍全看了一眼姚茫,见她笑得像个孩子。
“—捅就开了。”姚茫说。
傅绍全把锁放在手中玩弄着,很放肆地看着姚茫的眼睛,并很放肆地说:“—捅就开了。”
这是乡下姑娘才听得懂的话,姚茫不会懂的,她只是天真地说:“你真有本领!”
傅绍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觉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来。
姚茫咬着嘴唇,脸红红地望傅绍全,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笑。
“家里还有钥匙吗?”
“没有了。三把钥匙都丢了。”
“这是把好锁,我给你配几把钥匙吧。”傅绍全没有急着回去,却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着门前的麦地,说:“这麦子长的真好。”
姚茫进屋给傅绍全倒了一杯茶。
傅绍全在姚茫向他递上茶杯来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双白净得无—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那双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闪一闪的。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意义不大的话,如:“天真暖和。”“西边有条小河。”“你们家一共三间房。”
“那棵树把太阳光挡去了。”
姚茫有时无语,有时答腔,但答得更无意义。
“我该走了。”傅绍全说了几遍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走。这里很安静,就只有那么一片田野。傅绍全有了一种单独与—个女孩在一处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