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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头上,朝我笑了笑,举起棍子扑下来。
我头偏了一下,棍子便砸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当时觉得我的肩胛骨可能被打断了,疼痛钻心。我耷拉着右臂,并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往—座坟后面跑去。乔桉举着棍子,紧追不放,仿佛决意要将我打死在这里。他的棍子又一次打到了我的腰部。
我有点惧咱了——因为我忽然觉得乔桉完全变成了一头凶恶的野兽。他的凶狠程度出乎我的意料。苦楝枝头,一只乌鸦凄厉地叫了一声,落在一座坟头上。此时,我希望有人来到这片坟地。然而,四周却绝无人声。我只顾仓惶逃窜,并在心中后悔今天的约见。乔桉的喉咙发出可怕的呼噜声,像有一口浓痰在喉管中来回滑动,却咽不进肚中,也吐不出口外。我的大腿又重重挨了一棍子。一阵麻痛,我向前扑了两步,终于跌趴在—座坟上。
乔桉紧接着又揍了我好几棍子。我趴在坟上,十指深深插入坟土中。
乔桉终于住手。我翻转过身来,见他正走开去。走了几步,他扔掉了棍子,往草丛里啐了一口,裤带—松,裤子便如断了线的幕布坠落了下来,露出他黑黄色的下体来。他的屁股像两瓣驴肺分开着。他将双手伸到前面去,轻轻地扶着它,往草丛里撒尿。那泡尿很长,长如黑夜,草丛里发出“稀溜稀溜”的声响。
不—会儿,草丛里就出来—堆泡沫,像田埂边正在繁殖期的黄鳝往洞口吐出的水沫。他掉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脸邪恶。他用手有节奏地摇着它,欲摇清那些剩余。他摇得很舒适,也很专心。就在他暂时陶醉在一种小小的解放快感之中时,我已爬起来,并搬了—个硕大的坟帽(我们那里的坟的顶端,总有—个用泥块做成的“帽子”,有—二十斤重),摇晃着向他走过去。他忽然听到了动静,急忙扭过身来,“你想干什么?”他惊恐地往后退去,但耷拉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住了他,使他很难行进。他便去弯腰提裤子,就在这时,我高高举起坟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腰上。他腰弯了一下,“扑通”栽倒在地,下巴正好落在他的尿里,溅起—片泥水来。他想挣扎起来,但没有成功,在荒草里小声呻吟着。
我擦了擦从身体好几个部位流出的血,坐到一座坟上,俯视着他问:“你对人,哪儿来这么大的仇恨?”
他侧着身子,爬到了我一侧的另一座坟的斜面上斜卧着,“我知道,你们—个个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看我。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开学的那一天,我一走进校园,那些老师,男的女的,都—下子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站到走廊下看我。我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这样的目光盯着我。这些年,我就在这样的目光里不住地躲闪着,逃避着。那年春天,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上梁,分馒头给小孩时,我也想去得—个,人家挨个地分,可单单将我搁下了,我空伸着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走下坟头,拖着到处都在疼痛的身体,往坟场外的小路慢慢走去。此时暮色正笼上荒野。当我快要走出坟场时,我的身后又响起了笛声。那笛声十分哀怨荒凉。
我转过身去看,只见乔桉坐在最高的一座老坟头上,正面对着已经衔土的苍黄落日。
第五节
坟场血战之后,我对陶卉似乎变得不太注意了。后来她去街上的次数渐多,眼中虽有惶惑,但也分明闪烁着满足。我就觉得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倒也没有太多的伤感,亦无嫉恨。只是不再总想见到她了。
但这一阵,我人变得很糟。我有一种强烈的破坏欲望,极讨人嫌。教室刚粉刷,墙雪白,无人时,我一边哼着歌,一边拿了支秃铅笔,沿着墙壁一路画下去,画了一道粗粗的黑线。傅绍全送了我一把刀。这刀很锋利。那天,我用它将宿舍西头田边上还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气砍下几十个来。那沉甸甸的葵饼儿,随着嚓的一声,如脑袋落地。有的滚到河里,随流水淌走了,让人想到凶杀案。我一向是很忍让、很好说话、很合群的。现在却处处敏感,处处多疑,谁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强得没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顺耳的话,不肯让人开半句玩笑,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叫大宝的同学,没得我的允许,拿了我的作文本,大声地念艾雯的评语,我叫他别念,将作文本还给我,他不还,继续念。我恼了,将他课桌里的东西全都扔在了地上。
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将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将作文本掼在地上,“我确实没有什么了不起!”说这句话时,我还瞥了陶卉—眼。我朝教室门外走,临出门时,还把门重重地踢了一脚。
初冬时,我闯了一场祸——一只抽水机船停在食堂的河边上。我见到了,心中蠢蠢地跃动着—个将它发动起来的欲念。我无数次地见到过机手的发动,并曾经得到—个机手的允许试着发动过,很容易。与我一起见到这只抽水机船的还有马水清。
我说:“我能把它发动起来。”马水清说:“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机船。我找到了摇把,将它插进孔中,然后弯腰去摇动。先慢,后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机头那个大概管油门的开关,机器突突地响起来。喷出几团黑烟之后,它却并未被发动起来。
马水清坐在岸上,说:“吹破啦!”我不服气,脱掉了褂子,憋足了劲又去发动。
结果还是喷出几团黑烟,呜咽了几声,又回到了老样子。
我身上就上来了蛮横劲,像在与那个机器作战似的,一心要将它征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发动,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甩脑袋,汗珠如雨点纷纷坠落。我把那个发着蓝光的机器完全当成了一个活物,嘴中骂声不绝。马水清等得不耐烦了,“我走了。”“快走!”说完了,我又冲机器说,“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我不把你弄着了,我下河去!”然后,我用污浊的手擦了把汗,顽梗地握住摇把,恶狠狠地摇起来。当我感觉到那轮盘已旋转出足够的速度时,便用左手一按开关,那机器顿了一下,随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烟,不停地旋转起来。我仰头一望烟囱,那烟渐淡,在阳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
我冲回头望船的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来灌水!”那抽水机很怪,若要它喷水,非得往它的水管里灌水诱它。马水清听见机器急切切地吼,就跑进食堂拿了一只铅皮桶,又跑来跳上船头。他把水一桶一桶灌进水管里。那水就在它的喉咙里打呼噜。
他赠了两桶,见还不出水,就双手抓住水管的边沿,双脚登在船头,身体斜悬空中,低了头往水管里窥望,恰在这时,那水管如人喷吐,呼地—下喷出水来。他叫了一声,手—松,被水冲进河里。随即,这船就得了水的冲力,像莽牛拔桩而蹿,船尾往水中一埋,船头一翘,缆绳喀嚓而断,野性十足地往前开去。我跳到船尾,立即握住舵把,将那船勉强调到河的中间。一会儿工夫,船就开出去上百米远,回头再看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来。
马水清人影渐小,船开进了后面的大河里。水面开阔起来。
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东,两岸树木纷纷后倒,耳边簌簌有风,心中顿生豪迈之气。这效果真是神奇。在东京时,经常看到电视里报道年轻的“暴走徒”暴走高速公路的事。他们结队而驰,少则五六人,多则十几人、几十人,有男还有女,各骑—辆高级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啸,簌簌而过,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会—个接—个地撞在一起,死起人来,一死—串,然而屡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驾抽水机船在水上奔驰的感觉,就觉得完全能够理解他们。
我觉得他们如穿枪林弹雨—般伏于摩托之上,风驰电掣,尤其是在弯道之处,车斜人斜,视角一改,万物新样,潇洒—旋,感觉定是万分自在,很是过瘾。这“兜风”二字,是个让人顿生快感的词。昔日王公贵族、少爷小姐的一大快事,就是驾了车或骑了马去兜风。今日豪门巨富,一大特征也便是有—艘价值万金的漂亮小艇,可去海上兜风。谁不喜欢兜风?兜风离不开速度,没有速度,蜗牛爬行,就不觉得兜了风,也就无快感而言。此时,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风的。我的衣服被兜得鼓胀起来,像个鱼鳔。一只抽水机船,不伦不类,自然比不上那轿车,那游艇,但也可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