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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感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看来,体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种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弄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筋肉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点,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进地里去,轰进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根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精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干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欢。赵—亮曾给我们做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出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
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二节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
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
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
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
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
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水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
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水来。
“同意了?”
许—龙把—盆水泼到街上,转身说:“同意个屁!他想忘?
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血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身要走。
“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身就走。
许一龙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血!”
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血”字没有完全说出来。
第三节
我再见到赵—亮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
赵一亮很小时,就对他家这份祖传的行当有一种对抗心理。
小时候,他在街上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这么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赵—亮却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些年,像他们家这种小手工业已经被说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人要来毁掉这个染坊。读小学六年级时,同班一个孩子与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说:“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着他的鼻子,极有力量地说:“你老子是开染坊的!”
赵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总觉得那儿是个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与父亲之间存有隔膜。他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年四季总散发着的染料味,更看不惯那双总也洗不净的手。当父亲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饭来,或者捧了一块金黄瓜瓤的西瓜来吃时,他的眼睛就总是回避着。许多职业不留明显的痕迹,惟独这染布,却像树招牌—样,把—双乌手染给众人看。他父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