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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鹏心中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精心与隆重。他要的就是场面,要的就是风光。他从前来油麻地中学,仅仅是作为油麻地中学的—位职工的家属来的,是—种很平常的走动。而这—次,却是借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为舞台,演一出大戏。是谁在油麻地中学开现场会?是县教育局,是苏鹏。是谁讲话作报告?苏鹏。油麻地中学的领导、油麻地镇地方上的领导,前呼后拥地陪同着的又是谁?苏鹏。现场会一完,最多一个星期,他就将施乔纨、羊子、家,统统接走,一根筷子也不留,从此再不回首看一眼油麻地中学、油麻地镇。他恨这里。
汪奇涵也很乐意。是谁介绍经验?汪奇涵。油麻地中学不是别人的油麻地中学,是他汪奇涵的油麻地中学。地方领导也很乐意。是油麻地中学——中学是油麻地的嘛。
冷眼旁观的有—个:王儒安。这些天,他总拄着拐棍,久久地站在河边那低矮的茅屋前,沉默地看着目瞄的—切。这花园般的校园,这幽静典雅的所在,这大好的一幅杰作,是谁创造的?是我王儒安,绝不是别人!
还有—个咽唾沫和吐唾沫的:白麻子。夜深人静,他走到大街上,把—张写有“热烈欢迎县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的标语—把抓了下来,踩在脚下,“狗日的,你是在显威风给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学校解雇了,想想那一皮带,想想被—群小杂种从校门口轰开,想想“狗日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铭心的卑贱感和仇恨就将他的心狠狠地咬噬着。想想“狗日的”马上就要将施乔纨弄走了,一走远远的,够也够不着,他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心里更是窝火,“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狗日的,让他临了还要比我—下,踩我—下!”
现场会如期举行,当然是很气派的大场面。而这大场面中最高贵的、最显要的人物自然是苏鹏。
汪奇涵和地方领导,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苏鹏以及参观的人到。上午九时,一辆吉普车、十几辆大客车开来了,立即鼓乐齐鸣。苏鹏十分精神地走下车来,与许多人握手。然后在许多人的陪同下,沿着白杨夹道,率人往油麻地中学走来。
参观结束后,将在操场上开大会,先听汪奇涵介绍经验,再听苏鹏作报告。谁也没想到,开会不久,白麻子撑了—条船,从食堂的码头上岸,走到了施乔纨的卧室。
施乔纨说:“他在。”
白麻子说:“他在台上。”
施乔纨说:“有人。”
白麻子说:“人都在会场上。”
那施乔纨叹息了—声,跟着白麻子进入了屋后的豆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白麻子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气势汹汹地直奔油麻地中学来了(事后,人们都说是白麻子预先设计好了的)。这边,白麻子正要走出豆棵,他老婆和两个女儿就如同三只扑食的母虎—般出现了。她们丢开白麻子不管,朝豆棵里叫:“骚精,你出来!”施乔纨自然不出来,这母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扑进豆棵,把还蓬着发软着身子的施乔纨揪了起来,往外拖,把豆苗踩倒了一大片。这母女三人—边拖施乔纨,还—边大声叫:“你们大家来看呀,施乔纨大白天就偷汉呀!”这尖利的女人声音直传到了操场上。
学生们不懂事,都往食堂这儿跑。那些参观的,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施乔纨为何人,也都掉过头来望,并且有好几十个人从会场上站起来,甚至有几个装着要上厕所的样子往食堂这边走。这时,苏鹏正作报告。随着那渐大的喊声,他的手就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了颜色。坐在他身边的汪奇涵先是不动声色地等了—会儿,但终于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与坐在苏鹏另一边的地方领导交换了—下眼神,就走下台去。
施乔纨在那母女三人的手中挣扎着。其结果是挣掉了一只鞋,胸前的衣服被撕破,差点露出胸来。她勾着脖子,将头低着,死死地往后赖着不走。而这母女三人仿佛是压抑了许多年的仇恨终于有了发泄的一日,决意要将施乔纨施到最能羞辱她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们抓住施乔纨—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将她拖扯着,谩骂着,并不时地大声呼叫。不—会儿工夫,她们就将她拖出红瓦房的拐角。这时,操场上的人只要掉过头来,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过来,喝令母女三人:“松手!立即松手!”
白麻子的女人却大叫:“拖给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与两个女儿一起,依然揪住施乔纨往操场那边拖。
会场一下子就乱了。苏鹏停止讲话,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领导走过来,对母女三人一顿训斥,并威胁,再不松手,就让秦启昌找几个民兵将她们捆起来。可这母女不怕恐吓。这时,白麻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走上前去,挥起手掌,朝他女人脸上“啪”地掴了一记耳光,“滚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松了施乔纨。两个女儿就过来扶着她。她们沿着白杨夹道走去,一路哭着,一路诉说着,并不时地朝台上叫骂着——那操场就在大路边上。
苏鹏的面容就像一个死人一般。
施乔纳被几个女老师扶着往回走,始终低着头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几个女教师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
—个小孩将白麻子的船弄走了。白麻子坐在码头上,正等那小孩将船弄过来。
这时羊子朝他走去。白麻子招招手,“羊子,过来!”
又长了两岁的羊子,长高了。他走到白麻子跟前,望了望白麻子,突然掏出小鸡来。未等白麻子反应过来,一挺肚子,—泡又急又冲的尿就“哗哗”地尿到了白麻子的脸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
第三节
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
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福。
—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
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经走过来了。
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
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