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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丫丫上挂了一把刷子。那刷子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艺,篾刀劈成的竹丝,十分均匀,细如头发,却又很有韧性。她用这把刷子去刷马桶,加上池中的清水,“沙沙沙”,给油麻地中学的早晨添上了一种很迷人的妙音。她有许多动作,我至今记亿犹新。
比如她去镇上买鲫鱼。她想知道那条鱼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很有生命力,就不是像一般的乡下人,—捋袖子将手伸进水中—把捉住那鲫鱼,而是像一个小女孩在花丛里捏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鲫鱼背上的翅,将它拎出水中。那鱼就在阳光下甩打,把水珠甩到她白净的脸上和乌黑的发上,她就发—声惊叫,将鱼丢回水中。
在油麻地中学,她的位置很特殊。她虽是个会计,但似乎比任何人都高出一等。
因为大家都知道她那个叫苏鹏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称苏鹏为“老苏”,并且常常将“老苏”挂在嘴上,仿佛“老苏”才能足以表明她的身份,这时,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装之中,挂了—件贴了名牌商标的高档服装,立即有了傲视四周的理由与资本。他很愿意人们提到“老苏”。因为,老苏除了在县教育局任职外、,还长得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发黑,长脸,大鬓角,眼神炯炯,还有—个白色人种的高挺雅致的鼻梁,谈吐不俗,举止优雅。老苏又是书香门第,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高贵人家。施乔纨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种荣耀感。
然而,施乔纨却与白麻子—起,编织着浪潮般的、烂醉如泥般的、失却了时间与空间的故事。
有些身份和长相的男人们就含了遗憾地议论:“这个施乔纨,怎么就看上了白麻子了呢?”
有些身份的女人就很蔑视,“丢人!”
有些长相的女人就想不明白,“天下有那么多男人嘛!”
—般的村妇就采用很刺激的象征,“中学里的那个施会计,太滥,是个大山芋篓子。”
白麻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里感到很压抑。他在城里挨的一皮带,不光是疼在肥肥的肉上,也疼在白嫩嫩的心上。
他有强烈的向人们诉说的欲望:我跟施乔纨有一手,确实有一手!想到此,他有一种胜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总有一个“老苏”。他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跟施乔纨要死要活地做戏,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苏脸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苏脸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兴奋一下,快活一下。
这—天,他的脖子上骑着羊子,又走上了油麻地镇的大街。
他的后脑勺在接受羊子的小鸡的温柔的摩擦。那个小东西凉丝丝的,使他心中很惬意。他并不说话,就这么让羊子用两条腿夹住他短而粗的脖子往前走。那时没有广告,但这就是广告,静默的、移动的广告。小馒头大馒头,小白碗大白碗,小白鸭大白鸭,小肉丸子大肉丸子……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个样?人们都有眼睛,瞧吧!
这艺术的、杰出的、无与伦比的广告,移动着,就像是一座移动着的广告牌。
走到最热闹的大桥头,他被许多人包围了,“白麻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白麻子在羊子的裤裆里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将脸对着人们,“废话!长着眼睛,不会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乔纨能瞧得上你!”
我从许一龙那里理完发正往学校走。白麻子一把拉住了我,“们们不信?不信问林冰。他亲眼看见过的!”
我挣脱了他的手,嘻嘻笑着,倚到桥栏杆上。
白麻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讲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乔纨的面孔。
施乔纳用一排细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一下子出现在白麻子的面前,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白麻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从白麻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条贪恋路边事物的小狗一样,将羊—路拖着往油麻地中学走去。
第四节
这年冬天,奇冷,仿佛要把生命、欲望等—切活着的东西都冻结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挂着尺把长的冰凌,许多天也不化掉。过冬的蔬菜,皆盖上了厚厚的稻草,揭开时,那绿被凝住了一般,鲜亮如蜡制品,手—碰,就可能断成两截。枯树的高枝,几只如墨的黑鸦紧缩着身子,仿佛僵在了枝头。河里蓝晶晶的冰,把许多来往船只困在了桥下或码头上。—些船必须赶路,就有几个强壮的汉子,用一把长臂的大榔头,在船头一下一下地敲击冰块,又有几个叉开双腿,把船左右摇摆,将船两侧的冰挤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驶。用水的码头上,总有—个被敲开的圆圆的冰洞,既映着蓝天,也给水中的游鱼带来—个透气的窗口。
那冰洞所显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觉刻上人的心头……
上课就变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双脚过不—会儿就成了两个冰砣。一下课,教室里就响起一片隆隆的跺脚声,犹如万马奔腾,倒也气势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几个,也是缩头缩脑的。天又下起雪来,无一丝风,那雪像棉花铺里弹飞起来的棉絮,一团团,纷纷地往下飘,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门,填了人家的池塘,压垮了千根万条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后,回到宿舍,清冷难熬,心情也极端无聊,仿佛这寒冷把一切温暖的思想、热烈的情绪都冻僵了。几个人坐在被窝里打了—会儿扑克,肚子又饿起来。
又冷又饿,根本没有心思睡觉。马水清说:“出去捉麻雀吧,回来炸了吃。”我们都同意。
我、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拿了两把手电筒就出了宿舍。
我们在教室的廊下,在厕所的后檐下,在花园里的灌木丛里,都抓住了一些麻雀。然后又去镇上抓了十几只。姚三船说:“—人可以吃五只,够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谢百三却惊叫起来:“不好啦!”
我们问他:“怎么啦?”
谢百三说:“麻雀全飞了。”他举起手中那个有漏洞的网兜。
马水清骂道:“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愤愤地骂道:“滚你蚂的蛋!”
谢百三抖着网子,像抖着—个巨大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这网兜漏……”
马水清更大声地骂:“谢百三,你这个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声地骂:“滚你妈的蛋!”
谢百三仍然高举着网兜。那网兜正罩着天上一轮明月。那明月照得网兜上的漏洞更大,仿佛连那颗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们撇下谢百三,—边骂,—边回到了宿舍。
谢百三没有立即回来。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额上抹了—把汗(他的脑袋在冬日里也能像蒸笼—样冒着热气),“走,我们可以抓到更多的麻雀。”他转身从门外抱起—张大网,举起来给我们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后的竹从里、树林里,有的是麻雀。”
我们立即饶恕了他,并有一股更强烈的捕捉冲动,一跃而起,跑向宿舍后面的荒野。那里有竹林,有树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结队的麻雀飞到这里过夜。当你摇动一根竹子,或摇动—棵小树时,就听见受了惊动的麻雀呼啦啦地飞。但它们并不飞远,依然在竹林间或树林间落下。因为这些小鬼头都很清楚,人们是不能将它们怎么样的。
我们先走近竹林。然后拉开网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此时,我们仿佛看见了每根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胸脯肥肥的麻雀。我瞟了一眼马水清、谢百三、姚三船,觉得他们的眼睛在这月光下都亮闪闪的,像杀人犯。我们已经走到了竹林边,仰头望去,真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麻雀。它们像一团墨又一团墨。马水清轻轻喊了一声:“一——二!”我们就将大网抛向空中。转眼就见它落下来,网在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顿时响起了无数羽翅扇动起来的呼啦声。
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麻雀的脑袋钻进网眼之后发出的叽叽声。我们把网子从竹梢顶上扯下来,然后平铺在雪地上。网便像网了鱼—样,在雪地上动弹。我们用手电一照,看见了几十只麻雀。它们小小的琥珀色的眼睛,一闪一闪,很可爱地眨巴着。
有好几只挣扎得太苦,张着嘴巴在喘气。它们的翅膀在奋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团一小团烟来。我们兴奋得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