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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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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河上的风吹进窗来,我额上的汗珠被慢慢吹干,心也慢慢变得安静了—些。
  “她怎么也在今天进城呢?”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巧合。昨天傍晚,我在与马水清们说起我要进城时,她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与夏莲香说话!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肩胛微微颤抖起来,我立即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一根手指。近来—段时间,我总
  有一种靠不住却又分明觉得真实的感觉:我和陶卉都在进行着一种很奇特的心语的
  流露,甚至在无声地书写着一份心灵的契约。我的课桌与陶卉的课桌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因此,只要我侧过脸去,便能看到陶卉的脸颊。那天,我于无意中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微笑着,在手中玩弄着一支格尺,而我——当我低头看时——手中也在玩着一支格尺!“这是呼应吗?是呼应吗?”我在心里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但却不敢再去看了。过了很久,我勇敢地放下了格尺,而拿起—把圆规,在桌子上转动起来,—遍一遍地画着—个圆。当我侧过目光去看时,她竟然也在手中转动着圆规,并且转动得竟是那样优美,那只跷着小拇指的手,竟像一只亮翅的蜻蜓落在圆规的顶端。她依然微笑着。这未免有点孩子化的“对话”,在那时,却是神圣而伟大的,并且那么激动人心!但经过几次这样美妙的“对话”之后,我又重新跌人失望:陶卉不再做任何反应了。我仿佛—个孤独的戴白手套去接头去寻找失落了的知己的人,在大街上茫茫的人流里走着,面对着—个冷漠的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世界。
  我—会儿觉得,那些呼应纯属偶然,—会儿又觉得这是陶卉在淘气,—会儿又认定这是陶卉在耍弄我,自尊心便觉得受到了小小的伤害。而现在,她也来坐轮船去城里了!
  我的包占住了—个位子,而这个位子上,久久地也未坐上陶卉。
  我走出舱门,沿着舷梯,走到了甲板上。当我朝船艄望去时,我一眼看到了陶卉。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谁也没有坚持住自己的目光,只那么一瞬的对望,便各自将目光移到了—边。我先是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舷旁“噗噗”地跳动着的河水,然后倚着栏杆,远望着河岸上的树木、村落与堤上的牛羊。我在心里千百次地鼓舞自己:去吧,向她打招呼去!说句话去!去吧!去吧!……
  我甚至在心中拟定好了一些话语:“你还记得串联时,我们也是在轮船上——江轮上相遇吗?”“我们还会上高中,从红瓦房到黑瓦房吗?”……然而,我终于没有走上前去。语言冲不开巨大的重如磐石的害羞。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陶卉,我将永在难忍的失语状态里煎熬。几年前,我看到一份文摘小报,上面说,—个男性的害羞,于女性面前的失语,对一个女性来说却是莫大的魅力。我真想把这份小报摔到这个写文章的心理学家的脸上,“我给你这份害羞,你给我那份厚皮脸吧!”
  锐利的船头劈开水面,很有力量地朝前行驶着。圆鼓着的船身两旁,河水“哗哗”地向两岸扩展着,翻滚而去。水中的芦苇纷纷地被压趴下,并有许多淹入水中,好—会儿,才又水淋淋地重新露出水面。遇到河道狭窄,两岸又很陡峭时,便见大块大块的泥土从河岸上剥落下来。—些鹅鸭,见船奋勇地过来了,扑着双翅,纷纷朝两旁窜逃,但当发现轮船只有一份前进的心思而并无伤害它们的恶意之后,它们就不再逃跑,只在晃动着的河水上,随着水浪的波动一上一下的。它们让人想到:这样波动着,那感觉一定是不错的。几条浸在水中只露出峥嵘双角的牛的脑袋,被水淹没之后,再次露出水面时,会很舒畅地向轮船的汽笛回应几声“哞哞”的鸣叫。
  从船上看岸上的村庄,特别是高岸上的村庄,用了一种仰望的姿态去看,就觉得船缩小了许多,此时是行驶在一条峡谷里。—路上,要过很多桥,每当此时,总让人有一种不必要的紧张:不会撞上桥柱吧?而当船在仅比船体宽不了多少的桥洞下倏然而过时,便不禁在心中暗起—种惊讶。那船顶的黑烟,像—根粗粗的长辫子飘在空中,给这夏日的天空又添了—份异样的风采……
  这样观看着船在水上行驶的样子,便将那份害羞冲淡了许多,身与心皆感到了这旅行于乡野风光里的轻松与愉悦。我悄悄瞟了一眼陶卉,见她也在看着河两岸的夏季景色,脸上也满是欢喜。
  轮船拐了—个弯,进入—条狭窄的河流。船显得庞大了,把河水压得迅捷地涨高了,船尾处翻滚起黄色的泥浆。一群妇女与小孩纷纷从家中或田地里跑到岸边,并骂着“狗日的轮船!狗娘养的轮船!……”原来,是轮船所鼓动起来的水浪,冲塌了他们在河滩上的水稻地的土坝,甚至冲毁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庄稼。那些妇女与小孩—路追着轮船,纷纷向轮船投掷着泥块。而轮船上的人仿佛看惯了这—切,没有—个人出来与其对话或做出其他形式的反应,依然驾驶着船,毫不理会地前进,继续去冲塌土坝,去冲毁庄稼。这就更加激起了岸上的那些妇女与孩子们的愤怒,越发大声地去骂“狗日的轮船”,并更加稠密地用泥土砸打轮船。我掉头看了一眼陶卉,只见她带着微微的惊恐,用了一只胳膊挡在额上。于是,我便那样合乎自然地跑到船梢,站在了她的前面。然而,那些妇女和孩子,与轮船之间似乎早有约定,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而已,那些飞蝗般的泥块都是一些松软的泥巴,落在轮船上,顿成粉末,毫无伤害的能力。我想流血,但这流出鲜红鲜红的血的荒唐而浪漫的念头,终于未能实现,只有—两块稍硬的砸在胸脯上,有—丝麻酥酥的感觉。
  那些妇女与孩子停止了追打,站在高堤上,跺着脚,挥舞着拳头,继续大骂“狗日的轮船”。舱中有—男人就问别人:“这狗怎么日轮船?”于是舱中一片大笑。
  船照它的心思走它的路。一些旅客见那些妇女与孩子不再追赶,反而觉得无趣,走出舱来,拥在甲板上朝岸上大叫:“来啊!来啊!”嚷了一阵,自觉没有意思,也就不嚷了,—个个又回到舱里。
  就在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的时候,在陶卉一侧的河边芦苇丛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嘿!”我掉头一看,—个光着身子的男孩抓了一把烂泥巴,正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他也骂“狗日的轮船”,并扭动着瘦长的身体,将手中的烂泥巴朝轮船砸过来。这孩子没有砸准,只见烂泥巴朝船尾部飞去了,而且分离出的一小块,恰恰飞到了陶卉的胸前,使她那件乳白色的绸衫顿时出现—个污黑的大泥点。陶卉低头看了看胸前那泥点,轻声骂了一句:“这孩子讨厌死了!”
  我看到船艄的木架上挂了一只拴了绳子的吊桶,就将那只吊桶取下,走到船舷旁,为她汲了一桶清水。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水桶拎到一边,将身子转过去。她从布包里取出—方手帕,蘸着桶里的水,低着头,—下一下地擦着。等她再转过身来时,我看到她胸前的污痕已完全没有了,但却有了一大块湿斑。这时,是上午十点钟,太阳已经很热,她的两颊越发绯红。
  她半低着头,微笑着问我:“进城去吗?”
  我点点头,终于打开沉重如闸门的嘴唇,“你呢?”
  “我也进城去。”
  “我进城去找我舅舅。”
  “我去姨家。”
  我们又都失去了语言。我的目光不敢看到她的脸上,从她的脚那儿看上来,最多看到她的胸脯。那湿了的绸衫,成了半透明的,被风一吹,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上,那片潮湿正好就在那个小小的、简单而可怜的隆起上。我立即将目光转移到一边。她似乎忽然发现了那片潮湿在向人朦胧地显示着一份秘密,便侧过身去,用了右手的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捏起衣服,并轻轻地在风中抖动着,仿佛那儿有了一处伤口,怕衣服磨疼了似的,又仿佛是—个小女孩钻进花丛里,用手捏住了一只雪白的蝴蝶。
  我走到了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我需要距离,足够的距离。
  只有距离才能够使我获得轻松。
  到达县城的船码头时,我遇到了同村的—个人,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大声地说:“我明天回去!”然后,显出一番匆忙的样子,沿了大街直往前走,走出去几百米都没有回头,但心里在不住地想:她走在我后面吗?在拐弯的地方,我向后一瞥,却是满街的陌生行人。驻足拐弯处,我久久地四下张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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