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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舒敏说:“让我想想吧……”
两天后,爷爷从大庄子上割肉回来,说:“我遇见舒敏了,她说,她愿意搬到我们家西厢房来住。”
我们很高兴,立即打开早已收拾好的西厢房,并找了吴大朋,当天,就将舒敏的东西全都搬来了。
外面呈现出一派向晚景象时,马水清说:“都收拾好了。”
舒敏的脸上飞过—片淡淡的红色。她将背朝着我们,打开她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块新窗帘来,将它们分别挂在前后两个原没有遮挡的窗子上。
当这两块杏黄色的窗帘拉开后,这空寂了多年的屋子,立即洋溢出生命,并给人—种说不清的意味。
搬了半天的家,我们都感到有点疲乏了,吃完晚饭,洗了澡,就拿了席子,搬了躺椅,到院门外的大河边上乘凉。这天晚上,有微凉的西北风吹来,把白天的暑热一下驱净了,躺在河边的高地上,全身心感到舒坦。
河水因夜色的苍茫似乎浩大起来。偶尔驶过夜行的木船,那隐隐约约的帆,如同夜空下飞行的倦鸟的巨翅。似乎能看见对岸,但也不过是烟树迷离,村落恍惚。
只有那些微红的灯火向人说明着,岸那边还有一个无垠的世界。几只忘了归路的家鸭,在芦苇丛里栖息着,不知是受了鱼的惊扰还是受了小动物的惊吓,拍着翅膀,朝河心游去。后来,就聚浮在远离岸边的水上,发出—种无家可归的鸣叫。再后来,就游远了,“呷呷”的叫声响了许久才终于彻底消失。
舒敏望着大河说:“我小时候,出门就看见水,无边无际的大水,白茫茫的一片。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一些小村子,青螺那么大,镶嵌在水上。我无处可走,也无处可玩,就守着水。想起来,那日子,好可怕的。有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卖艺的船。那船上有个大叔会吹箫,我就总待在水边上听他吹。
船要开走的那一天,他将那箫留下来,对我母亲说,这孩子,太寂寞,就让这
箫给她一点乐趣吧……“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夜大概很深了,睡梦里,我又听见了箫声……
第一节
离走出红瓦房的日子已剩下不多了,我们都有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对离别的恐慌还是对未来的恐慌。我害怕再也见不到陶卉、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
甚至害怕再也见不到乔桉。
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能知道,自己一旦走出红瓦房之后,是否还能够再走人黑瓦房?是否还能够与在红瓦房里—起度过了三个春秋的那些人朝夕相处?学校是否还办高中?是否还有升学一说?如果有升学—说,又是怎么个升法?有许多种传说,但没有—个人能证明哪一种说法是成立的。如果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油麻地中学,那么,往后的岁月又将如何?一切都是无序的。紧挨在眼前的未来,竟是茫然一片。
我惶惶不安起来,像—只打洞打到绝路上的耗子。那些日子,我很少回家,整日在学校待着,想抓住那红瓦房里的最后时光。
父亲托人带信,将我叫回家中,说道:“别再晃荡了,进城去找一下你的大舅吧,求他在城里找个临时工做,毕业了,也有条生路。这书念与不念,眼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念,你又能来能念成,也还是回事。”
我对未来忽然—下子清楚了似的,在学校里又住了几日,与马水清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进城去了。
油麻地镇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有一班轮船早上从油麻地镇出发,大约在中午十二点钟到达县城,下午三点多钟再从县城返回。坐船的大多是本地人,或是进城卖些城里所缺的物品,或是进城买些乡下所缺的物品,或是去走一趟城里的亲戚,或是纯粹由于乡间的无聊而去城里—趟打发一份寂寞。也有因公从城里来乡下的吃公家饭的人,但很少。每天就这么一班轮船,沿路又要停靠好几个码头,因此,这轮船总是被人塞得满满的。人实在太多了,就在后面挂—只拖船,在河中行驶起来,响起汽笛,样子倒还壮观。
这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去了船码头,因此,登船时,我是靠前的—个,很从容地选择了—个上—层的窗口,心中不禁涌起—阵小小的优越,打开窗子,很悠闲地去看码头上的拥挤与忙乱: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岸上,沿了那十几级台阶,流向了轮船的舱口,这些人都稍稍打扮了一下,像—件件被刚擦拭了一遍的物品一般,忽然给了人新颖的感觉,并让人觉出了这些物品还是有几分收留的价值的。从篮子里或是从网袋里挣扎出来的鸡、鸭或鹅,不知主人要将它们打发到何处,一边用了劲挣脱,一边大声鸣叫。一条尺把长的小猪跑了,于是引起一阵混乱和一阵大笑。猪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他被那条淘气而机灵的小猪弄得连连摔跤。有一回,他都抓住小猪细细的尾巴了,却还是让它从手中挣脱掉了。于是,他操了一根棍子,—边追,—边骂:“小婊子养的,我看你往哪儿逃?要么你下洞!”—个大力气的小伙子,突然一甩脚,把那小猪踢翻了,顺势一扑,将它捉住了。他拎起小猪两条后腿,那小猪便哇哇大叫,像挨了刀一般。那主人连忙跑过来,心疼地叫着:“别那么抓着它!别那么抓着它!”他从那个大力气的小伙子手中很生气地将猪夺过去,抱在自己怀里,一边说着“谁让你瞎跑的呢?谁让你瞎跑的呢?
吃苦头了不是?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筐里待着吗?“一边将小猪放回蒙了网子的筐中。那小猪真的变得乖巧起来,在筐中委屈地轻哼了几声,就安静得像个上路的婴儿似的。舱口那儿,常常不能顺利进人,不时地要停顿一下:检票的说那个妇女带着的孩子已达到了买票的高度,而那个妇女却不情愿掏这份钱,于是双方就僵持着,最后,那个妇女只好掏钱补了一张票,并随即往那孩子的后脑勺上猛击一掌,”死不掉的,吃起来不要命,痴长!“那孩子撇了撇嘴,简直想哭,却被那妇女用力一牵,牵进了船舱。检票的又说那个中年男子挑的一担青货应该打货票,于是,又是—番纠缠……后面的人不耐烦了,就骂检票的。检票的一急,将舱门关上了:”不检了!看那个再骂!“于是—队人都朝他嬉笑着,他才—边骂人,—边又开始检票。
很有趣地看了一阵这队伍的前头之后,我又将目光向相对安静的队伍后头挪移过去。当我的目光由下而上到达高高的岸上时,就觉得眼前刷地一亮:那里竟然站着陶卉!
陶卉就站在那儿,岸是那么高,她的背后是屋脊和六月的晴空。她的两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交叉在腹部,用了三两根手指,很轻松地勾住了一只蓝色的花布包的包带,那布包几乎要垂到她的脚面。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袖绸衫,被河上的风撩起来,闪动着捉摸不定的亮光。被那些黧黑的庄稼人的肤色一映衬,她显得格外白净。她不急不躁地站在那儿,细眯着眼睛(她永远细眯着眼睛),很安静地望着大河与轮船。
我将头偏转到黑暗里,心急乱地跳着。我不再敢将脑袋对着窗口,而寻找到了—个她不能看到我,我却可以看到她的狭窄的角度,隐蔽起来。
她顺着台阶,随着队伍,一阶—阶地走下来了。那淡淡的双眉,那细眯的双眼,那红红的两颊,那湿润而鲜艳的双唇,越来越清晰。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
“她上来了吗?她会到哪—层去呢?……”我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到二层来,可又从心底里希望她今天在全部的航行中永远地待在下一层船舱里,不要让我看见她。
舱里的人越来越多,像—个人着急上路,大把大把地将东西塞进自己的行囊似的。我将自己的包,放到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占了—个座位。我的脸上热起来。我想将那个包收回来,可终于没有收。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看着那些挤进门来的各种各样的腿。那些腿都是粗糙的、黑黄色的,鼓跳着蚯蚓一样的血管,乱七八糟地晃动着。后来,这些腿在舱门口渐渐稀疏起来,再后来就没有了。我望着舱口一块长方形的八点钟的晨光,心中涌起—片淡淡的失望。
轮船拉响了汽笛,机器发动起来了,吐出一长串黑而浓的臭烟之后,机器的空洞叫嚣一下子变得扎实了——轮船启动了,离开了码头。
河上的风吹进窗来,我额上的汗珠被慢慢吹干,心也慢慢变得安静了—些。
“她怎么也在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