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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
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 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她底妻子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狠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九亩潭边,
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
总没有力气跳了。猎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
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
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狠底狠一
般得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底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 但妻──’ ”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子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
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
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
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
的身价。我代她寻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
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
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
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
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
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颠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
底身子设法 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 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底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
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鸣鸣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
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
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
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
女婴的旁边。她简单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
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 声音
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
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
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
冤枉死去么? 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
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
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
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
极远,可是她自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过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
底身上。
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 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那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 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
话好了。 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
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
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
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
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
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
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声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
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后。向他说:“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
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她唱起来了。她
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
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
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
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
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
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