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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呆着,来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奶,就骑木兰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楼上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毛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眼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个棒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源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尿尿写文章,立着尿尿狗浇墙。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色,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不卖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睑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祝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根根悄悄,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搓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痒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日得去买挠手了。庄之蝶觉得好笑,却也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痒得比蚊子叮着还痒,火辣辣地发疼,就回来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痒,撩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痒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一边抓着痒,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住他。要他把衣服脱了,只穿个裤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说了裤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吸干吗?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不得了了,西京要闹灾了。不知哪儿飞来这么多怪虫子。西门北段那一片树叶也全让虫子叮成网了,虫飞得害怕死人里!到处都在说这不是好预兆。上海流行了甲肝,人死得一层一层的,西京怕是怪虫比甲肝还历害,要死一半人了!柳月是出去买菜时,身上被叮了五处,回来换了衣服去消毒,赤身裸体地在卧室照着镜子徐清凉油,涂满了却用手擦眼睛,清凉油就酸得双眼流泪水儿,换了衣服说:真是这样吗?我身上被咬了五片疙瘩的。庄之蝶说:虫子也知道柳月肉嫩哟!牛月清说:咬着你好,你图漂亮嘛,偏要穿那超短裙亮白萝卜腿嘛!柳月不爱听,转身到她的卧室去了。牛月清说:你瞧瞧,屁也不敢蹦一 下!庄之蝶说:你那样说话准爱听的?就对柳月喊道:柳月,你用肥皂擦擦那疙瘩就不痒了!今天是几号了,让我记记这现象,西京城是有那么多神功袋魔力罩的,倒又出了这魔怪虫儿!牛月清说:你多会为人哟。你越是这样越要显派我不是人吗?庄之蝶只是笑笑,便进了了他的书房去。到了晚上,一家人默不做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市卫生局长向市民讲话,说的正是有关飞虫的事。原来这是改造低洼区推倒了那些古旧房子,墙缝中已经饿干了的臭虫就随风飘得四处都是;这些干虫并没有死的,落在人畜身上见血就活了。让市民不必惊慌,也不要听信任何谣言,市卫生局已出动几十支消毒队去低洼区消毒,虫害会很快制止的。柳月就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噢,原来是臭虫咬人哩,咬得人心疼的!牛月清说:柳月你说啥?柳月说:我说臭虫一咬,人心里怪泼烦的。牛月清没言传,却皱皱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的?柳月说:是不是庄老师又没洗脚?牛月清说:不是脚臭,臭虫专门咬臭东西,你庄老师脚没被咬嘛!庄之蝶嘻地笑了,说道:一大一小两个鬼东西,斗小心眼上哪里来的这么天才?!牛月清和柳月倒忍不住笑了。牛月清说:我哪里比得了柳月!柳月说:甭谦虚么,我还得向你学哩。牛月清说:你个设大没小的,整日你跟我斗花嘴儿!柳月说:不斗花嘴哪儿就热闹了?要是换个别人,想要我跟她斗花嘴我还懒得斗哩!牛月清就高兴了,搂了柳月说:你真是我的冤家!这时电话就响起来,柳月去要接,一边说:我哪里是你的冤家,你的冤家是庄老师。你名字是一个月字,我名字也是一个月的,天上只能有一个月,现在倒两个,咱就是对头哩!接了电话,原来是老太太从双仁府那边打过来的。牛月清听说是娘的电话,就说:柳月,你问问老太太被臭虫咬了没有?柳月就这般问了,老太太在电话中说:我怎么能让臭虫咬的?早几日我就知道飞的是臭虫,你大伯来说,臭虫要咬城里人呀!你们知道不,为啥有臭虫?你大伯说了,城里几十年没臭虫的,那是鬼在管着的,鬼护着城里的人。成片成片的房子要拆,这房子是谁盖的?是老先人鬼盖的。如今说拆就拆了,没一家的后人家过先人,先人饿了肚子还能照管了后人吗?那臭虫不咬了人怎的?一个臭虫附一个鬼魂儿,谁不祭先人就吃谁的血!你大姐被咬了吧。你老师也被咬了?那是你大伯咬哩,他生日你们一个也不来烧纸!柳月说:大娘你又犯病了!鬼那么多的,那这是人城还是鬼城?你给我抓一个鬼来看看!老太太说:白日我抓不住的,他们在天上那么高我怎么抓,你给我飞机吗?天阴下雨,黑漆半夜里,到处都是的。世上的人是一层一层轮流着,你大姐的爷爷你们都没见过,我过门的时候见了他,就是你大伯那样子,只是多把胡子。你大伯老了的时候,你老爷爷的那些朋友来还以为你大伯是你老爷爷的,直喊得胜得胜!得胜是你老爷爷的小名。你大姐现在又哪一处不像你大伯,是缩小了的你大伯。人就这么一个模子在下按,老的是少的放了大的,少的是老的缩了小的,只有死了各是各的鬼,鬼能不多?你给你大姐说,她要见你大伯,让她今日回这边来,我夜里让你大伯来和她说话儿。柳月说:我不听了,我不听了,我让我大姐和你说!牛月清过来接了听筒,说:娘,你又说什么呀?我们明日过来看你,你好好睡吧。老太太在那边发了恨声:你就跟我这样说话吗?我给你说,你们要过来就过来,不过来就甭过来。你干表姐来了,她是有啦,一坐下就想吐唾沫,你也不来看看吗?还有,她说你应允了把柳月嫁给她儿子。怎么再不见提说了。她是来专门要讨个准话儿的!牛月清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事是干表姐已经有了身孕,紧张的却是柳月的婚事,就说:明日我过来再说。放下听筒,叫庄之蝶到卧室里说话。
贾平凹·废都 第十六章
庄之蝶问:娘的病又犯了?牛月清说:就是那老糊涂的旧样儿。说罢却嘿嘿地笑。
庄之蝶说:什么喜事儿,用得着这么笑儿?牛月清说:干表姐来了,她有啦!庄立煤说:她又来了?她有了什么啦?牛月清说:你写起小说来天下没有你不懂得的,生活中却是大傻蛋!就附在庄之蝶耳边叽咕了一阵,庄之蝶说:真的就有了?我有言在先,我是不愿意的。牛月清说:你不愿意咋?我能不知道自己有更好吗?可你有本事你给咱来一个嘛?!事